第三十八章 云篪易成,孤心难断(第4/6页)

石勒巡视过诸营,又察过诸道防哨,但觉无事,方返中军。行辕前摘了罩面头盔,一股长风凛冽入怀,将满腔愁虑瞬间拂散。他正待下马,夜色深处却骤闻骏马嘶鸣,铁蹄踏踏,直奔此处。

“是主公!”身旁副将目光敏锐,望着远处火把飘闪下为首那人比夜色更为深沉的黑绫大氅,笑道,“主公能连夜回营,想必贺兰将军身体已无大碍。”

石勒却无此侥幸的念头,一时静默,望了望远方飞扬的烟尘,忽跃下马背,自回营帐。

“石将军?”副将愣住,正费神思量之际,烈焰马惊如闪电,已至辕门前。马上之人黑袍翻飞,肩绣的金色苍鹰展翅流光,暗夜下格外醒目。

众人忙单膝跪地,商之目光一扫诸人,笑道:“诸位还未休息?”

副将禀道:“属下等刚随石将军巡营回来。”

“如此。”商之目光略抬,朝行辕内望了眼,下马将缰辔交给随后赶上的随侍,未让任何人跟随,孤身前往帅帐。

帅帐前已有人等候,石勒锁甲换去,一身便袍,躬身道:“主公。”

商之抿唇不言,石勒不敢抬头,只觉有两道静深的目光停留自己身上,愈是声色不动,愈是令人难熬。

“进来吧。”清冷的话语入耳,黑绫掠过眼前,飘然入帐。

石勒原地轻透一口气,这才跟随着掀帘而入。商之于帐侧褪下大氅,藏匿臂弯下的花梨鹰探出头来,绯红的眸子暗燃血火,四处张望几下,忽扑簌双翅飞去了云母屏风上。

“这是?”石勒见帐中突然多出只花梨鹰,不免一怔。

“柬叔留给我的,”商之见画眉望着石勒略有避缩,摇头微微一笑,“似乎有些怕生呢。这可不好。”

石勒却不知画眉的胆怯,盯着它细看几眼,不禁喃喃着道:“这鹰……”

“是画眉。”商之淡言说罢,将视线从画眉身上移开,坐至帅案后,取过案上堆积的密报阅览。

石勒又怔了许久,脑中灵光乍现,这才想起十年前来往北朝独孤王府与东朝谢府的花梨鹰。想到正是因为那鹰才牵扯出来那二人如今纠葛万分的情缘,石勒不由紧紧皱眉,暗骂一句贺兰柬多惹是非。

商之并不知他的纠结,问道:“听离歌说子徵的信函已到军中,信呢?”

石勒心中一惊,这才回过神来,禀道:“苻公子的密函我已烧毁。”

“我还不曾过目,族老就已烧毁?”商之冷冷一笑,“我何时给你擘划恣擅之权?”容色不变,目光已寒,看着石勒,“子徵信中除了说东朝大事已定之外,还有什么?”

石勒难抵他眼中孤寒凌人的锋芒,垂首道:“苻公子说邺都城中北柔然人出没频繁,融王数日前曾登访郗府,内情不明。”

“融王?”商之拧眉。

石勒趁他思忖的功夫,不失时机地递上萧少卿的信:“这是憬公子从荆州送来的,也是今日刚到。”

商之握着信函,不知为何竟是迟疑了顷刻,才揉去信笺上的封印,于灯下细阅。石勒紧紧盯着商之的面容,不敢瞬目。待整封信阅罢,石勒毫无意外地看到,一帐烛光再是明燎熠熠,却也难将商之铁青冰寒的脸庞染出一丝暖意。

石勒不忍,上前劝道:“主公,郡主的婚事你不必如此在意,她先负心……”

“婚事?”商之语带疑惑,想了一刻,才明白过来,“她和阿彦要成亲了?”

石勒闻言顿时茫然,瞥着萧少卿的信函:“憬公子信中难道没说……”

“没有,他来信另有要事。”商之轻轻抿住唇,将手中信函慢慢卷起,“族老烧毁子徵的信,就是因为这个?”

石勒已然失言,至此再无法隐瞒,只得道:“是,苻公子信中道,郡主和彦公子本月二十八完婚,他要留下赴宴,暂不北归。”

“七月二十八?”商之静默一会,垂眸轻笑道,“是个好日子。”他微微侧过身,扬手将萧少卿的信函凑近烛台。火焰猛然一盛,红得夺目,令他怔忡须臾,直到火苗炙痛肌肤,方缓缓松开手指。

灰烬落地,石勒至此只能装作未见商之苍冷的容色,轻声问道:“轩公子前线求援的事,未知主公有何决议?”

商之并不负他所望,失神不过一瞬,下一刻已恢复如常神色。

起身踱到帐侧悬挂的战图前,商之思索片刻,道:“明日傍晚,你与乞伏族老领十万大军南下,屯兵汉兴与陈仓两地。”

“是,”石勒努力体会他的用意,“主公分兵南下,是要另辟战场,直攻雍州?”

“雍州暂不攻。”商之道,“等讨司马氏檄文遍传天下时,再兵指中原腹地。”说着从袖中取出贺兰柬写就的檄文,交予石勒,“连夜抄写千份,谴飞鹰送赴各地云阁。”

石勒应下,又道:“若由我领兵南下,主公何往?”

“北地。”商之似想到什么,不禁淡淡一挽唇角,“我先去会一会轩帐下贵客。半月之后,再南下与你们会合。”

贵客?石勒不解,想要询问时,却见商之视线停留于战图东北角,眉宇冷凝,目中煞气隐隐翻腾。

这般的寒凛煞气石勒从未见过,心中发突,目光随之移去,方看清那是北柔然的方向。这与当前中原的战事毫无关系——石勒心中愈发莫名,瞅着柔然地势细瞧数眼,不敢多言,悄步退下。

(三)

七月十六日清晨,未明的天色下筚篥促鸣,翕诎声洞穿陇右丛岭,直飘云霄。暗淡一夜的三军帐火烈烈燃起,甲士如云出帐,苍原戈壁上铁衣滚滚,随着鼙鼓急敲,整齐列阵诸将麾下。恰是三军皆动的喧嚣时,中军行辕十数骑雷霆而出,铁蹄湮没于万余骑兵中,横纵急驰,借着西海岸畔晨雾氤氲,飞奔入朝日斜照大地的第一缕红晖间,卷尘东去。

战时双方斥候遍布左右。商之此趟东行贵在神速机密,故一出西海郡,随行十八侍卫皆换了便袍,三两结对远离商之四周,独留离歌贴身跟随。

一路纵然甩鞭疾骋,却也并不惹眼。过百余里,除商之座下烈焰骑外,其余所有战马皆生疲累。此事商之早有所料,东去途中各郡云阁昨夜已收到陇右飞出的密函,借途中荒野零星而设的茶肆便利,马匹私藏,供众侍卫途中换乘。如此换马无忧、急行不殆,日行五百里,黄昏前已抵金城城下。

“再奔一夜,便可到达泾河。”离歌见商之忽勒紧缰绳徘徊金城下,不禁道,“已至此地,主公为何停下不行?”

商之面容罩于斗篷之下,神色难辨,命令离歌道:“你领众人先行,我随后赶上。”

“不行!”离歌话语坚决,冒死抗命,“临行前石族老叮嘱万万句,都要我不离主公身侧,护卫主公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