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朝天宫

正月十一清晨,杨继宗并没有立即就去朝天宫对面的绣花庄,却先到玉喜庵转了一圈,到了云瑛居住的小院才见到,净观道姑也已在那里。

净观见到杨继宗,脸上还有几分不自然,杨继宗却浑似早忘了前几天的庚帖之事,照常见礼,先对她说道:“姑姑恰好也在这里,倒省得我再去请。我正有一事相求。”

净观打着哈哈道:“看公子说的,有什么事倒要求我?”

“昨日锦衣卫指挥佥事汤公找我看一件案子,是朝天宫北边冷铺里死了一伙乞丐。我讯问了才知,那冷铺中大概只有一人幸免。”他就把昨日所见的情状大概说了一遍,却故意略过了十七人一起被杀的惨状,免得两位妇人太过震惊。

“冷铺里有一个姓高的后生,听说是从江南来的,不知何故前天晚上并没有在冷铺里居住,可能躲过了一劫。我还听说,那高某与朝天宫对面一个苏州绣花庄中的绣娘相识,现在就只有这一点线索,因此想请姑姑去到那里帮忙打探打探,或可找到那位姓高的后生。”

净观听说要她查案,还有些犹豫,云瑛却在一旁说道:“听说苏州的刺绣是极好的,我还正想绣几件衣裙带回去。这不正好到那里看看,捎带就把杨公子的事情办了。”

净观却道:“云姑娘要买刺绣衣裳,哪用大佬远地跑到朝天宫。道姑也不是不愿帮公子办事,只是我这拙舌笨嘴的,万一坏了公子大事,岂不糟糕!”

杨继宗本来没打算让云瑛也参与此事,眼下见她对此事好奇,想想两人互相帮衬或许更为便利,才对净观说:“小甥就是见姑姑长于世故,又手眼便捷,才想起来请姑姑帮忙。云姑娘既然也想看看热闹,一同前去更好。姑姑不必推辞。”

净观终究欠着杨继宗一份人情,也只好应承下来。杨继宗又与净观、云瑛把到时候要如何应对商量了一番:“我带杨二就在旁边的天禄轩茶馆候着,有事即刻就可联系。”

安排已定,杨继宗回到住处换了一件棉布袍,外罩半旧的皂色深衣,和杨二以及一早过来点卯的锦衣校尉张山骑着牲口过了西四牌楼往西,先把马匹寄存在白塔寺门前,让那校尉先在那里等候,才步行去了朝天宫。

那朝天宫是京城中一座极大的道教宫观,前后有十三重宫殿,加上周围院落,号称重檐巨栋三千间,崇深宏敞,金碧辉煌。大殿后面又有大片的菜园果园,占地从阜成门大街直到西直门大街,形成西城一座巨大的建筑群体。再加上朝廷主管全国道教的道箓司就在朝天宫中,因而其地位之崇无处可比。

过了白塔寺不远,就能看到路北边一座宏伟的琉璃牌坊,上书“蓬莱真境”四个大字。从牌坊到棂星门却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十分宽敞。牌坊正南面则是一座极宽大的红墙照壁,上书“盛世威灵”。相比之下,照壁东西两边的低矮房舍就更显得寒怆,都是些茶馆饭馆、店面商铺,倒也十分热闹。

杨继宗和杨二走过大影壁以西的天禄轩茶馆,先去察看了一下那家绣花庄。就见那是一家不太大的门脸,门口挂着棉布暖帘,与别的店铺不同的是在暖帘外面还衬着一块蓝绸门帘,门帘中间有用红线刺绣出的一个“绣”字,绣字下方又有“苏州”两个小字,四周则是五色花鸟图案。

杨继宗看好了正是这家绣花庄,才回头又到了天禄轩茶馆。他却先不进去,在茶馆门口站立了一刻,见到从东边来了辆骡子拉的轿车,就停在茶馆门前。车上下来的正是净观和云瑛,还有侍女菊儿。云瑛见杨继宗一身打扮甚是朴素,不由想笑,强忍着不去看他,与净观一直朝绣花庄过去。杨继宗看着她们都进了绣花庄,才和杨二进入茶馆。

这间茶馆比起西四的福安茶坊要窄小许多,只有三间两进一个大厅,摆了十来张茶桌,也没有说书讲唱的专席。只是靠门口的两张桌子却与其他茶桌有所不同,桌上虽然也有茶壶茶碗,正中放的却是笔墨纸砚,两张桌上都只有一位客人,面朝门口方向坐着,都是方巾直裰,斯文打扮。杨继宗知道,这两位应该是在茶馆中营业的写字先生,专职为人写春联、斗方、条幅、扇面,也代写书信乃至文契、状纸,但因时候尚早,都还没有生意。

杨继宗就在写字先生旁边的茶桌坐下,让小二上了茶,且等着那边绣花庄的消息,也希望在茶馆里能够听到与冷铺杀人案有关的一些传言。

说来也巧,杨继宗刚坐定了,就见对面一人端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两个写字先生的桌子中间,小声道:“两位王先生可听说了北边冷铺里死了十几个花子?”声音虽不大,整个茶馆里却都能听到。

左边一位年纪较长的王先生听言抬头略拱了拱手道:“这么大的事怎会没有听说。只是不知道,一伙要饭的花子如何会与人结了仇,就被斩尽杀绝了?”

右边的王先生却故意向左边两人探了探身子说:“死的那些花子平日就常在这朝天宫门前讨要,或是在棂星门旁边的墙根晒太阳。前天我这里收摊时还见着他们。”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杀人的并非是为了寻仇。他们是为了要抢夺一张藏宝图!”

再抬头看时,茶馆里本来不多的几个客人已经全都聚集过来了,眼巴巴地等着他说下文。

那年纪较轻的王先生见众人都要听他讲话,不免有些得意,故意卖个关子说:“其实我也是听后街孙瞎子说的,不知是不是实情。”

“是不是实情有什么打紧,又不是上报官府!”众人七嘴八舌催他快讲。

那王先生才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你们可曾注意,那群花子里面有一个江南来的后生,比别的花子生得白净?”

这一带的住户都知道朝天宫前常有一群乞丐,专门找来这里上香打醮的人乞讨,或是扎堆在墙根底下晒太阳,却哪里注意过里面的人年轻年老,面黑面白,此时听他一问,都是一脸茫然。王先生却更加得意,才缓缓说道:

“听说那个江南来的花子,身份却有些不平常。有人说,他的祖辈做过大官——却并非我大明朝的官员。”

年长些的王先生忙问:“那必定是胜朝前元的官员了?”

年轻的王先生却摇摇头,微微笑道:“却也不是。世伯想想,他来自江南苏州,那祖上还可以是哪朝的官?”

年长的王先生想了想,也不答话,却从茶碗里倒了一点水在桌上,又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杨继宗从旁看去,虽是用手指写的,字体肩架倒也工工整整,却是个“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