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再见(第2/6页)

这个世界太复杂,妈妈,我要回家。

我妈说我那天被吓哭了,还尿了裤子,嗷嗷喊着满街躲,后面还追着一条大汉,边追边喊叔。

好了,重点不是尿裤子,你小时候没尿过吗?!

重点是你看我们胶东人是有多认死理、多生性、多彪悍。其实也好解释,不过是辈分两个字,吃奶的爷爷,拄拐的孙子,大凡宗族群居的村落,这种情况不罕见。但中国这么大,偏偏我们胶东老家把辈分二字看得比天大,秉承起规矩来特别地一根筋,初一拜年是要磕头的,据说这个传统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才渐渐匿迹。

但无论如何,八岁被人喊成叔,真是一种颠覆世界观的折磨,我有好几年不敢回老家。

后来青春期了,忽然就想明白了,便宜不占白不占啊,于是闹着要回老家过年。

真的,我不该回去的。

那个大年初一,我在柴门外等到地瓜都凉透了,也没等到我那霹雳无敌真豪情的铁塔大侄子。

等来的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子。

他拖着他妈妈的衣角,闹着要吃我手里的地瓜。

我推他一把,说:去去去,一边玩儿去,我凭什么要给你吃!

话音刚落,我被一个大学教授从背后一脚丫子踹翻了。从力度和角度来看,是亲爹。

我亲爹怒不可遏地冲我凶:净让你二姑奶奶看笑话,赶紧把地瓜给你小叔叔!

这货是我叔?这货还流着鼻涕呢……

后来,我叔啃着地瓜。

我被人摁着脖颈子,跪在地上,给我叔,磕了头,拜了年。

……二十多年过去喽,也不知我叔叔现在过得好不好,在哪儿上学,在哪儿上班,后来吃地瓜有没有被噎着,没被地瓜噎着也会被花卷噎着吧,大学应该考不上二本,考上二本也过不了英语四级,考过了四级也找不到女朋友,找到了女朋友也考不上研……

谁让你当年抢我的地瓜。

当年,我刚给我叔把头磕完,远远地看见,我那个铁塔大侄子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你咋才来呢……鼻子一酸,我哭得那叫一个惨啊,边哭边跑……

好委屈啊,太委屈了。

一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委屈。

一直到今天,关于叔叔一词,我都发自肺腑地自觉比旁人能多几分理解。

(二)

所以,当一生中第二次被人喊叔叔时,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

……

彼时我二十啷当岁,卖艺行天涯,途经昆明时短了盘缠,短暂逗留于那个异乡。

长路漫漫任我闯,幸亏有技傍身旁,除了吉他和手鼓,随身还背着小画箱。身为大山东皇家艺术学院风景油画专业肄业的高才生,当时我撂地在翠湖旁,给人画肖像。

喊我叔叔的,是个俏生生的云南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光景,头发齐腰长,细胳膊细腿小瓜子脸,套着一身肥得出奇的初中生校服,夹着一只灰不溜秋的毛绒小熊。

这么大了还抱公仔?真是个稚气未脱的小朋友。

她蹲在我旁边,掐着一大把烤豆腐串,一边看我画画,一边吧唧吧唧地吃。

建水豆腐哦……外酥脆,内包浆,入口辛辣鲜香,兼有幼滑。

万恶淫为首,百衰馋当先。怪只怪那时嘴太馋,加上那天没吃饭,一不小心,口水滴成一条线,画板上湿了一摊。

围观看画的人哄地一下散了,嫌我不专业,各种嫌弃脸。

昆明人务实,那个模特大妈费力地蹲下,把之前搁下的钱又从画箱里大义凛然地拿走了。

抱熊的小姑娘没走,烤豆腐也没吃完,她吃得特别认真,嚼得也特别起劲。

我馋,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严肃地搭讪:……好吃吗?

她头也不抬地撅回来一句:不好吃!

不好吃你吧唧什么嘴?!小土贼!会不会聊天,这样让我怎么接话?!

我想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既然不好吃,那给我吃了吧……

她搂紧玩具熊,身子一别,嘴上加速,吃得飞快。

怎么没噎死她?

正是海鸥飞来的季节,翠湖边晚风荡漾,建水豆腐的香味也荡漾,我终于放下尊严伸出手去:

你你你别吃那么快,给我吃一块……

后来达成协议,一块豆腐换一幅速写,画谁由她来点。

她点了路飞和犬夜叉,还有四驱兄弟和高达……什么鬼!我一个油画科班生,干吗拿二次元半来难为我。

为了豆腐,次元壁裂一次也无妨,我说你说的那些都太大众,我给你画个魔法咪路咪路吧,或者魔卡少女樱,飞天小女警和水冰月也行……

她大人一样叹了口气,仿佛是在可怜老夫的这颗少女心。反正到最后我也没吃成豆腐,她全吃干净了,掏出个手绢抹抹嘴,书包一甩,走了。

那么傲娇干吗!年纪轻轻就学会耍人了,你你你哪个学校的你!我认识你们校长你信不信!

我认识你们班主任你信不信!她远远地停下脚步,扬起那只公仔熊指着我点了点,看口型,应该是在说:才不信。

连恼带馋,我差点儿背过气儿去栽进翠湖里。

(三)

转天,小姑娘又擎着一大把建水豆腐出现了,还是蹲在老位置。

如果再年轻十岁,我绝对跑过去往她豆腐上喷口水。

画画的间隙我一眼接一眼地瞪她,她倒是不怵,我瞪她也瞪,还比画了一下拳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要揍我。

半大孩子咋这么讨人厌,你看你蹲的那样儿,跟个老农民似的,还抱着个熊……瞪什么瞪!

豆腐的香味勾着鼻子,我没心思画了,收拾家伙打算撤时,那小姑娘反倒凑上来了。

哎哟,还真要打我?你来啊你来啊你来啊!

她没打我,大大方方地和我并排一蹲,小爪子一擎,说:吃吧。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原来你今天是专程给我送豆腐来的,哎呀呵呵呵,太不好意思了,其实我只是想尝一尝,也不用买这么多……

豆腐串往前一挺,直接捅在我嘴上。

她高傲地戳戳我的嘴,软软糯糯的昆明话:好了,毛装了嘎,沁吧叔叔!(别装了,吃吧叔叔!)

叔叔?谁?我吗?

我轻轻打了一个寒战,八岁那年的委屈瞬间昨日重现……我看着豆腐,轻声说:唉,没刮胡子而已,其实哥哥还年轻着呢……

这话没什么毛病啊,她咋仿佛被酸到了一样,皱着眉头哎哟了一声。

看在豆腐的面上我忍了,我柔声解释:别喊叔,喊哥就行,喊小哥哥也行。

她眉头一拧,搂紧公仔小熊,厉声质问: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手里的豆腐串也应声缩了回去。

我打死你信不信!你发育了吗你?谁他妈对你有企图啊……你把豆腐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