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笑我太疯癫(第2/10页)

国人大都腼腆,加油打气别害羞这种话铁成不说,他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人家眼睛,慢悠悠地开口:每个人都有一首惊世骇俗的歌在等着他……

那句话挺好使,我在他火塘里听过各种量级的跑调走音,听过各种音量的金歌劲曲,还听过歌剧,还听过小伙子唱《喀秋莎》,听过老太太唱周杰伦,还听过几十次中年男人唱的《两只蝴蝶》,以及《老鼠爱大米》……那时没有《小苹果》,也还没开始流行凤凰传奇。

在座的不乏成名歌手资深音乐人,却没人对旁人的音乐审美嘲笑鄙夷,那时的火塘里众生平等,轮流唱歌是每个人天赋的权利。

歌唱完了,每个人轮流分享自己的故事,只要乐意分享,说什么都行,忠告也行,忏悔也行,糗事也行,做过的最好玩儿的事也行。

我目睹过一个神奇的故事发生:那个中年姐姐煞白着脸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讲了自己难忘的初恋,然后直勾勾地看着火塘对面的一个男人说,17年过去了,我老了也丑了,你都认不出我来了……

失散了17年的情侣抱头痛哭,一屋子的人陪着他们流泪。那个姐姐说,想你的时候找不到你,不想了你又出现了,真想掐死你啊……

(三)

火塘里神奇的故事还有很多。

有个乐呵呵的老头整天来,袖口磨得稀巴烂,穿得乞丐一样,每次来了都主动要求唱歌。他脑子是坏掉的,疯的,疯之前是个大学教授,此人外语极好,八国联军张嘴就来,不论哪个国家来的老外都能被他给唱high(高兴)了。

那个乞丐样的老头现在还在古城好好地活着,他在街头卖草编,只编蚂蚱,他来火塘玩儿的机缘很特别——非典那年街头没游客,他差点儿饿死,铁成把他捡了,脸盆大的面碗两人一起吃,老头边吃边咳嗽,铁成并不嫌弃他。

什么树上落什么鸟,铁成种了棵奇怪的树,奇奇怪怪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往上落。许巍在其中不算最奇怪的,朱哲琴在其中也不算太奇怪的,连杨丽萍也不算。

奇怪的是阿缘,会吹笛子的那个。

阿缘是纳西族还是彝族?忘了,只记得他举手投足间的文雅,笛声悠扬里的曲折。他笛子吹得像说话一样,娓娓把人心揉搓,隐隐约约能听懂一点点他在说什么,可一分神,却又不懂了……阿缘是打散工的,收入很微薄,但每次来火塘都收拾得利利索索,衣领袖口雪白的,火塘是他唯一的舞台,或许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放松自如地吹笛子吧。

有小情侣在场时他的笛子是不吹的,他说曲子太寂寥了,不要把你们的心境给影响了。

阿缘后来出家了,寺庙离古城不远,铁成常去看他,听说他后来的听众是松树,漫山遍野的松树。

有个常客总穿着长袍睡衣来,叫郭哥,人手不够时他偶尔帮忙当服务员,街头卖唱玩儿时他帮忙收钱,问他打哪儿来的,他说海上,问他在什么船上当船员,他说那船不捕鱼也不愿运货,是方的,再问,就不说了。

不想好好聊天就不聊呗,我看看他露出来的小腿,毛咋这么黑这么长,干吗老穿着睡袍哦……

好几年后才知道他爱穿睡袍,是因为他已经把西服衬衫穿了太多年。他提到的那条船确实是方的,由数条驳船拼成,就停在深圳海边,新闻里一度把那条硕大的船叫“海上皇宫”。

挺好,郭哥没坏了火塘的规矩,一直没提过他是巨贾。

西南少数民族习惯围着火塘起居,喝茶吃饭待客团圆都在火塘边,火塘是温暖的中心,也是一个家的精神中心,柴一填火一起,人自动聚过来。

铁成的火塘酒吧亦是如此,常来的成了家人,刚来的也不拘束。火塘那时的氛围和睦得出奇,没有地位高低没有贫富距离,进来的都是放下包袱,没有人用脾气性格影响其他人,也没人强行灌输意志给别人,众人喝酒唱歌讲故事,有分歧也不争论。

一次夜色阑珊,屋子里篝火熊熊,院子里繁星点点,我和铁成并排撒尿,我赞他把这家店开得真出色,他不置可否:……别把这儿只当家店看哦,单纯把这儿当家店的话,人难免会患得患失,然后莫名其妙地被拴住。

他问:你不觉得这是挺好的一所学校吗,每天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义务老师,读人就是最好的学习,学人优点看人缺点,再排查自己的缺点,快快活活又是一天……

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手一抖,湿了鞋。

他说:这几年玩儿开心了,学得也足够开心了,所以……火塘可以换个掌柜了,我当个股东就可以了,哈,我可以撤了。

如日中天的火塘说换掌柜就换掌柜?我擦你可真舍得啊。

他噌地拉上拉链:对嘛,火塘的这个世界既然已经及格了,还守在这儿干吗?养老吗?不如继续出发,去建造下一个世界。我说,拜托拜托请说人话——你打算去哪儿去干吗?

他逗我,说去北京创业,什么挣钱干什么,比如摆摊卖肉夹馍。

我回逗他,铁成,我一直以为你是闲云野鹤呢,原来这么爱财……你市侩了。

他乐:别别别,别绑架我,谁说挣钱就市侩了?盲目鄙视金钱的假清高才是真市侩,干吗扣一顶闲云野鹤的帽子,非逼我这条小生命喝西北风呢……

这条小生命重重地拍我的肩:好了放心,挣钱并不是唯一的目标,我会把真正的自己保护好……挣钱也要快乐地挣,玩儿就是最好的创业。

他拍得很真诚很用力,所以我另一只鞋也湿了。

(四)

铁成刚去京城那会儿,我对他意见甚大,太讨厌了,老逮不到他,总约不上饭。

他经历丰富,跨界小能手,故而朋友多,接风宴排了两个月,档期密得比宣传期的艺人还满,天天各路不同的豪杰杀出来劫道,把他绑走叙旧吃饭。最多一天六七个饭局,从五棵松吃到通州。

有一次我真怒了,约顿饭而已啊又不是约炮!见你一面咋这么难!

他说好吧兄弟你来吧,别嫌挤就行……

我去了,傻了B了,20人的包厢里塞了50多个人,这是饭局还是歌友会?咋这么多人?而且貌似是好几拨人凑在一起,有西装领带也有大汗衫,平均三块尾巴骨挤一个凳子……

听说这只是一部分,隔壁餐厅还有十几个演员和导演在等着。

说曹操曹操到,铁成电话吱吱响,李小璐在电话里喊:哥哥,你什么时候死过来,我们这边凉菜已经吃两遍了。

那天我陪着铁成转战了四个接风宴,战到海淀时嗓子眼儿都塞满了。海淀那边等着十来个北大的老师,我差点被他们弄死,当老师的人文质彬彬惯了,一旦热情起来不是人,他们玩儿命往我碟子里夹菜:铁成的朋友就是我朋友,别客气,多吃点儿。应该都是监考好手,明明都在和铁成谈笑风生,却一个比一个余光犀利,一个比一个眼尖,我稍微搁搁筷子,他们就唰地扭头问是不是不合口味吃不惯,好吃好吃特别好吃,吃啊吃啊吃,直吃得我怨念满腔悲愤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