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3页)

过了神田川上的水道桥,扑入视野的就是本乡台地了。左面低洼地带是小石川陆军用地。那里原本是水户藩江户屋敷的所在地,面积据说足有十万坪[3]。后来被全部征用,建上了东京炮兵工厂。

透过车窗,梶原仰视着高耸在夕阳中的烟囱,忽然惊觉就在短短四十五年前,那里还是大名邸宅。再想想其实就是自己出生仅二十年前的事,就更是让人难以置信了。当年德川御三家的邸宅如今都已是物是人非。尾张藩那座成了市之谷台的陆军学校,而纪州藩的则摇身一变,成了青山御所。过了水道桥,就是壹岐坂下站了。长长的壹岐坂,坡度却如此之陡,足以见得从本乡西下的高度落差有多大。“下一站是春日町,春日町。本乡三町目、上野广小路方向、大冢方向,需要换乘的乘客请在此下车。 ”广播中突然出现的目的地名,让梶原掩不住心中的震惊。不知为何,原本印象中那应该是更遥远的,甚至要彻夜才能到达的地方。

梶原走下市营电车,顺手就在车站前的酒坊买了一升瓶[4]。就在年老的店家为酒瓶包上熨斗纸[5],打上手提用的结扣的当儿,秋日已经直直地落入了地平线。

若说是去见那个被称作一刀斋的剑客,按理说应叫上榊吉太郎同行。但榊却只是说:“想见去就是。”在告诉了自己地址后,还不忘撂下一句:“那人就是个没救的酒坛子,说不定早就醉上西天去了。 ”可一夜过后,梶原无论如何再也坐不住了。就算那人已经不在,他也觉得自己必须去一趟,哪怕是上一炷香,在灵前供上酒也行。“请问这附近有一户叫藤田的人家吗?”想起那人好酒的事,梶原索性向酒坊店家打听起来。“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为将校先生指路的福气。嗯……若是藤田的话,那可有好几家啊。 ”“真砂町三十番地的藤田五郎先生呢? ”还没等店家想起,暖帘后倒是先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就是在女子高师宿舍工作的藤田先生吧。”暖帘掀起,店家的妻子走了出来,她替已经年老昏聩的丈夫耐心地为梶原指了路。“不过如果是去拜访他,手信还是别买这个比较好。藤田先生对酒可挑剔得很,非伏见的生一本[6]不可。就是所谓的‘下酒 [7]’。”梶原提拎着换好包好的上等好酒,又走回了大路上。此刻一轮橙色的满月已经高悬在了炮兵工厂的高大烟囱顶上。穿过白山道,沿着富坂一路向上。这边也铺设着沿着本乡丘陵向下的电车道。满载着乘客的电车车轮生生抓住轨道,小心翼翼地向下行驶着。

正如酒坊老板娘所说,富坂山腰处有一所叫做锦秋高女的女子学校。从校门正对着的一个小巷折进去,长长的石台阶便出现在了面前,典型本乡山城应有的模样。

梶原有一种走向巨大酒壶深处的错觉,电车的喧嚣声渐行渐远,剩下的只有带着潮湿的冷气,包裹着自己的身躯。狭长的石台阶被两侧住家的黑色墙壁夹在中间,看不见尽头。梶原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正走在虚空异界。黑暗中,只有影子静静卧在脚下。不经意地一回头,高悬在天空的满月发出青白的银色光辉,紧紧跟着自己。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栋虽老旧却不乏别致的两层小楼。四周那些武家屋敷遗留现世的常盘木将它包围其中,枝繁叶茂间透出的灯光,有如隔着灯罩般安详。

说是门,却没门的排场,玄关也不似玄关的模样。然而就是这样的一间屋子,却无处不散发着一种与贫富无关的矜持。他能让来人连说明来历也得鼓足勇气,更能拒误入深巷的卖货郎于千里之外。

出来应门的是一位穿着纺绸常服,系濡羽色[8]腰带的老妇。她的气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并非这家的下人,而是家中之人。

眼见一位身着军服、腰佩军刀的陆军将校在如此非常的时刻来访,就算露出惊讶之色也是人之常情,然而这位看模样应是剑客之妻的女子,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是近卫师团的梶原。去年在全国武道大会的决赛上,败给了警视厅的榊先生。久仰家主在剑术界大名,望能得老爷真言,趁夜来访还望能引荐。 ”这是梶原掂量许久才想出的说辞。虽然这么说,不啻告诉对方就是榊给自己指的路,但只要不明说是他介绍来的,也不算是虚言。“原来如此。请稍待片刻。 ”这位剑客之妻神色依旧是分寸不乱,当她起身准备进屋时,视线停留在了梶原手中提着的酒瓶上。“那个请交给我保管。”语气中并没有任何催促之意。梶原琢磨着对方也明白这是夜来访客的手信,马上递了上去。剑客之妻模样的老妇离开片刻又马上回到玄关。“老爷正在着袴,请先进里边来等候吧。 ”梶原还庆幸竟如此干脆,当他坐在玄关上脱掉长靴的时候,老妇的声音再度响起,与方才语气无异。“请将腰间之物交给我保管。 ”“你是指的……军刀吗? ”“是的。虽自知无礼,但老爷实在对刀类厌恶得很……”

梶原将配着青色刀绪的军刀从剑带上卸下交了出去。剑客之妻一如拿走酒瓶时那样,恭恭敬敬地用自己的衣袖包裹住军刀,接了过去。走上玄关右手边的台阶,就能听见寄宿学生窸窸窣窣的细语声。走廊一直延伸到内屋,透过尚未闭掩的门,能看见院内苔庭上撒下的月色。古灯笼下,是丛生的秋明菊,那不起眼的一点淡红映照在苔藓上的风貌,足以让人感受到家主的风范。

刚在房间内还没来得及端坐静待,一刀斋就出现在了面前。那是一个大个子老人,长长的白眉下,深陷的双眼炯炯有神。不,老人这个词似乎并不适合他,他就是一刀斋,并无其他。

“如此夜晚来访,请恕我无礼。我是近卫师团的梶原中尉。 ”一刀斋的躯体被一种无言的气场所笼罩。尽管他什么也不做,单站在那儿,就让人感到压抑,威严尽显。

可梶原这人,身为军人却偏偏缺少了军人该有的敏锐。往好了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点是缺心眼。但就连他此刻都被一刀斋的气势所压,一时间抬不起头来。

“百姓?”深沉的声音落在脊梁上。一想到自己毕恭毕敬,对方却如此口气未免欺人太甚,梶原立马坐直了身体。“不错。我的确出身多摩农家,不过如今已是陆军将校了。 ”

实际上,梶原一时间也是气上了头,甚至本想一跃而起,将自家归农之前的种种一一道出,却又觉得如此与对方较劲未免又失了大气。也许是察觉到梶原的愤怒,一刀斋的目光中多了些许缓和。

“武士只有在切腹被斩首时才会平身低头。 ”“平日里在道场就如此尽礼数。 ”“这里可不是道场。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卑躬屈膝,你武士的气概去了哪里? ”一句责备,平静却带着威严。说完他两手扶着膝盖,高大的身躯略向前倾:“多有失礼。我就是藤田五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