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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他虽然凭着文武双全的本事被提拔为诸士调役,可大冬天的还是只穿着单衣,袴的裆也因为长年磨损,以至于内里白色的兜裆布都若隐若现。新选组原本就是江户风做派,近藤和土方也都是讲究人。上头的人如 此,部下们自然而然地纷纷效仿,以至于一到了中元年末的时候,驻地门前就会大排长龙 ——全是大丸或者高岛屋来讨账的人。就算你再是作风端正,在那样的人群里,一个邋邋遢遢的武士总是显得十分打眼,所以我才说他让人棘手。

关于他的事儿,我并不想多说什么。有一张面孔,在我吃着萝卜汤锅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了脑海里,不过并不是吉村。

是一张完全跟乞丐一样,属于少年的脸。

那是新选组的驻地从壬生迁至西本愿寺,并进一步在洛南不动堂村大兴土木建邸整体迁移之后了,所以大概是庆应三年初冬吧。

有那么一天,我和吉村都不用当班,所以大白天的就准备一起出去喝两杯。虽然付钱的是我,但吉村也并非是那种连酒都想赖着人的家伙。那是幕府开始变得弱势的时期,队里严禁单独外出,因此想要喝杯酒也必须得叫上其他人才行。那天正巧吉村也闲着。尽管他是个让人棘手的人,但好在跟我一样话不太多,一起喝酒也并不会觉得碍事。

他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嘛,不大好说,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喝醉了的吉村贯一郎。喝了酒也不会乱来这点倒是跟我一拍即合,因此找他作为酒伴倒也合适。

回去的时候已经明月高悬了。我们沿着堀川往回走。时值冬天,堀川的水也干了不少,只剩下一小股像溪流一样从堤坝底部流过。

正走着,突然发现几近干涸的水边蹲着个人影。应该说是两条影子同挤在一条粗草席之下,从他们身后,可以看见露出的刀鞘。我们原以为这是埋伏在此的刺客。

我和吉村谁都没说话,只是默契地分别从左右拉开了间合。微醺走在月夜的路上,还有蠢货愿意伸出脖子挨宰,真是让人开心的事啊。

人影似乎也在观察我们。但从他们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杀气。

管他是不是刺客,就算不是我当他是就成了。酒上了兴头,撞到我刀口上是他们自己倒霉。对方要是不出手,那就由我跳下堤坝让他们脑袋搬家。三轮惨白的月亮悬在冬日的堀川上也挺风雅的不是么。“请等一下。 ”我正准备脱下木屐,就被吉村的胳膊拦住了。“那是两个孩子,斋藤先生。 ”经他这么一说,我借着月光仔细审视了一下粗草席下两张带着惊恐的脸,的确是前发都还未削的少年。我可不会对女人和小孩出手。“怎么了?没地方住吗?”吉村用温和的语气寻问道,“冷吧。肚子饿了么? ”我说吉村君啊,你是能关心别人的立场么。酒钱尚且不说,你哪儿来钱打赏乞丐啊。看来是听到吉村的话放下了警惕,两个少年爬上了堀川的河堤。两人腿脚看起来都没啥气力,应该是饿得够呛。新选组虽然没少招误解,但毕竟那时候京都的警察队伍也就只有我们了。像这样保护无家可归的小孩,也算是巡查的职责所在。所以实际上因为嫌麻烦而没搭理的我倒是有些渎职,而出声招呼他们的吉村才算得上是尽忠职守。

走近一看,发现两个少年长得挺像,应该是两兄弟。两人刀的柄卷也是一个色,最重要的是显得发旧的黑色羽织上,都印着同样的龟甲家纹。虽然他们落魄得跟乞丐一样,但看来家世出身应该并不差。也不知是哪家的未元服兄弟离家出走了,估计父母也是气得够呛吧。两兄弟自称是大垣脱藩的市村辰之助与铁之助。脱藩什么的说得好听,前发都还没削的年纪,不过就是离家出走罢了。

那年头,脱藩就跟传染病似的。不可否认其中不乏真正胸怀忧国热忱,无奈脱藩的人,可这样的人估计一百个里面有一个就不错了。大多数其实都是不满自己在藩内的境遇,抑或是俸禄迟迟难发,要不就是因为债 台高筑,才琢磨着想在京都大阪或江户碰碰运气的货色。

藩士脱藩相当于放弃职务,实为重罪。身为藩士子女,虽然尚无职务,但毕竟关键时刻也算是一个战力,他们此举应该算是私自逃脱了。尽管这样脱藩依旧如此风行,只能说武士的道德已经沦丧了吧。

话虽如此,我身为御家人的次男,也是一个脱藩者。然而德川并不是藩,所以只有御家人会用“脱走”这个词。总觉得跟逃兵似的,听起来怪刺耳的。

吉村贯一郎也是南部盛冈脱藩,两个脱走、脱藩的大人,去讯问两个自称脱藩的离家出走少年,能问得出什么名堂。

这要放在现在,比如在上野车站吧,按照程序得先给父母打电报取得联系吧,然而那个时代,除了劝他们回去别无他法。

但吉村从一个做父亲的立场出发,还是耐心地询问了他们的情况。真是干什么都抓不住要领的家伙。去问离家出走的人有什么意义?如果是能告知旁人的理由,一开始就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家了。

我心里无名火起,将荷包朝着吉村的胸口扔了过去。

——带他们去吃顿荞麦面啥的,然后送去大垣屋敷!这可不是我们该管的事儿。

我风风火火地回了驻地。既然把钱包给了吉村,就没指望能回来半分,但那也比跟离家出走的少年扯上关系要强多了。

京都的美浓大垣屋敷位于二条富小路的坡下,离这里并不算远。毕竟是动荡的年代,哪家屋敷都是彻夜有人值守看门的,比起我们自顾自地说东问西,直接送去才算是合乎情理吧。

不过吉村的话,倒是有可能给俩孩子一些钱,然后放走他们,要真那样我也没意见。毕竟那时候我们谁也没工夫去应付离家出走的小孩儿。

顺便说下,我半夜回的驻地并不在壬生村,也不是西本愿寺。那年春天,新选组就建起了丝毫不输给大名屋敷的气派驻地,一洗之前寄生的臭名声。

七条醒之井下,听起来倒是风雅,其实京都那棋盘一样的纵横也在那儿到了头,倒是说不动村更容易明白些。

我听说现在那一带通了铁路,还建了个京都的车站吧。你瞧,既然现在能建铁路,也说明地方够偏的了。

从西本愿寺沿着堀川往下游走四丁半左右的地方有一座不动堂,正对着有一大片地,气派的驻地就建在那里。虽然四周都是田地,但站在东西套廊上可以望见本愿寺的大屋顶,背后不远就是东寺的五重塔,倒也算是别有一番风貌。

前后也就五年的时间,新选组也壮大了。壬生村实在是容纳不下,这才迁到了西本愿寺的北集会所,等到那里也显得局促的时候,新驻地就像被万宝槌敲出来似的在不动堂村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