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2页)

鸟羽伏见之战时,我随身都准备着三口刀。一口插在自己腰间,两口让年轻队士背着。这是考虑到恶战中刀刃难免被血糊了,或者万一干脆就折了弯了的时候,不至于没有备用。

这一口嘛,自然是身经百战的池田鬼神丸。一口是花了二百两大枚买的越前守助广,而另一口则是相当于鬼神丸师父级的河内守国助。当时我带在身边的是国助。虽然有些嗤之以鼻,但还是取下刀交给了近藤。然后近藤就保持着右手吊在胸前的姿势,让我拿着刀鞘,抽刀起身。

他用左手挥了好些次。国助一门的刀虽然大都比较短,反却比较大。我之所以喜欢用这把通称“中河内”的二代国助和它的弟子鬼神丸国重,正是因为它们的这一刀型适合居合的出手。特别是国助,因为开了樋,所以分量更轻,用起来相当顺手。

近藤手中挥舞着的国助,发出了听着让人舒服的咻咻声。“的确好用。如果是这把刀,单手也能使。 ” ——你要是喜欢,就留下吧。“唉哟那怎么行,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吧。可要说让我拿虎彻跟你换嘛,那也不成。 ”真是无聊的对话。不过他也是为了缓和我的情绪,毕竟在看到冲田病状后,我的脸色就不太好。

“不过话说回来,总不能因为急着用就买一把不符我做派的刀吧。好在身上的伤看着也恢复得不错。至多再疗养半个月,我应该就能再用上虎彻了。 ”

说完大笑着把右手从胸前抽了出来。这样做,也是为了让我相信他离痊愈不远了。“总司那是没辙。来来来,过来让我跟你说说我在这儿待着的真正目的。”说着近藤像没事儿人一样挥了挥右手,朝我招了两下,“就算是朝廷的命令,只到品川一带就打道回府也不太妥吧。只要我待在这个医学所里,就能足不出户听到各方的消息。这样一旦时机成熟,咱们不就能冲进城里,给那些没种的幕僚一顿颜色瞧瞧了么。 ”

原来还有这样的打算。的确,刚回江户不久,近藤和土方就提过要夺下西之丸的主战言论。

“所以啊,今后你就少说什么伤员就要有个伤员的样子这样的任性话! ”

近藤说这话时,用右手捶了我的月代一下。

我一直觉得近藤挺宠我的。要是真按照队里的法度来,我有几条命都不够用。然而每次我都只是被这样的用拳捶两下头就没事了。不不不,说是宠,并不是说我作为人能让他多宠我。对于跟刀剑一样不善言辞的我,近藤的宠,就类似他对刀剑的爱护有加吧。

说着,有个小姓端了茶过来。十来人的小姓组,一半都跟市村铁之助一样,为了照顾伤员留在了横滨的医院,剩下的就跟着近藤和冲田来了医学所。“话虽如此,到底还是身上有伤,总不能大白天的就喝上。我倒是想罚你个三杯,今天还是以茶代酒了。 ”

说实话从品川宿过来这一路上,我原本是想用酒把心里的阴郁给冲掉的。可身上的钱早就让自己全扔给林信太郎了,这才巴望着能在探病的地方喝上两口。所以看到小姓端上来的是茶,多少有那么点失望。

只听见“啊”的一声,近藤的茶杯从手中落了下去。小姓见状,连忙慌慌张张上前,抽出腰间手巾擦干近藤的袴。“十分抱歉!是茶水太烫了吗! ”

我迎上了近藤的视线。眼前的近藤勇,他的表情比我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悲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虽然只有一瞬间,那种仿佛是被训斥后的小孩一样的委屈,随时都像要拉下的嘴角,几乎就快哭出来。

我看着那张脸,伸手拿起了他面前的那个杯子。硕大的医学所,也不知是从哪儿端过来的茶,怎么可能还会烫……

虽然还能捏着拳捶别人的月代。但近藤的惯用手,如今却连冷掉的茶杯也端不了了。

其实我知道近藤为什么要舍弃江户到京都来。

尊皇攘夷的大志?说到底这就是台面话。他为了让天然理心流的名声为世人所知,连道场都不要了。近藤勇不是什么志士也不是德川的家臣,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道场主 ——这一点,身为直传弟子的我们,比谁都明白。

别的那些事他根本就不在乎。只要那座被人当成小破庙的道场能再让人景仰,只要试卫馆的口碑,能与练兵馆呀玄武馆什么的并驾齐驱,他就别无所求了。久负盛名的近藤勇,其实就只有这么点能耐。

伤有多严重,一眼就能看出来。墨染那一炮,断了近藤惯用手的肌腱。他那只手,已经再也拿不起刀了。

事到如今,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只是我唯一的老师——应该说这一生唯一的老师留下的形骸罢了。那种感情,恐怕就与他心里对他那沉迷酒色活死人一样的上一代差不多了吧。要说不同的地方,应该就是近藤尚有一片孝心可怜见,而我除了剑,什么都不剩了。

我站起身,一脚把小姓踢到一边,对着近藤吼道:

——伤员就给我有点伤员的样子!


[1]佛灭日:日本黄历上,相当于“大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