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亥初(第4/10页)

“嗯?”吉温糊涂了,自己做成什么事情了吗?

元载指向奚车,悄声道:“车上的女子,乃是王忠嗣的女儿,王韫秀。”吉温疑惑道:“你确定是她吗?”他可是听说,靖安司之前出过岔子,救了一个无关的女人回来。

元载道:“错不了,我已经请了王府的婆子来辨认。”

吉温又惊又喜,对元载道:“你是怎么找到的?”元载笑嘻嘻回答:“还不是吉司丞指挥机宜,调遣有方,我们在一辆要出城的马车上截到此女,立刻送来了,绑架者已悉数毙命。”

这几句话,听得吉温如饮暖汤,浑身无不熨帖。元载话里话外,给自己送了一份绝大的功劳过来啊。

说实话,吉温过来接管靖安司,算得上是抢权,心里毕竟有点忐忑。现在好了,才一接任,立刻就破了上一任没解决的案子,救回了朝廷重臣之女,这足以堵住所有质疑者的嘴。

吉温腰杆挺得更直了,胡子乐得发颤。他拍着元载的肩膀,不知该说啥才好。元载又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件小事。在下找到王韫秀的手段,嘿嘿……不那么上台面。如果王府的人问起来,得有个官面上的说法,司丞记得帮我圆一下便是。”

吉温一听,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小事一桩,公辅你写份书状来,本官帮你签字用印。”他没问那手段是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元载深揖拜谢,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走出正堂,请王韫秀下车,搀扶时忽然看到外头人群里站着封大伦,眼神一动,让王韫秀先入内,然后走了出去。两人没有急于交谈,一前一后步行到一处小曲内。

封大伦急切问道:“他们信了?”元载得意地抬起下巴:“幸不辱命。”封大伦双肩垂下,如释重负。

自从他知道自己错绑了王忠嗣之女,整个人如同背负了千钧重石。幸亏这位元载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主意。

元载让封大伦派出那几个绑架王韫秀的浮浪少年,把她装车送出去,提前告知行进路线。而元载抽调了一批旅贲军,在半路发起突袭,把这些人全数斩杀。这样一来,所有被王韫秀看见过脸的浮浪少年,全都被灭口。

更妙的是,正因为死无对证,恰好可以把这次绑架的主使者栽到张小敬的头上。反正他已经背了一个勾结外敌袭击靖安司的罪名,不差这一个。

这样一来,既让封大伦摆脱了绑架困境,也让张小敬更难以翻身,一箭双雕。

整个策划里,只有一个纰漏。王韫秀此前在柴房见过元载,如果主使者是张小敬,那么元载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吉温未必能觉察这个漏洞,王韫秀肯定也想不到,但随着事情细节逐渐披露,早晚会有有心人提出这个疑问。元载可不允许自己的规划,在这个小地方失手,所以刚才特意跟吉温打了个招呼。

他准备的说辞是这样的:御史台很早就开始怀疑张小敬,殿中侍御史吉温委托元载深入调查蚍蜉,发现了张小敬落脚的贼巢。元载甘冒风险,打入其中,无意中发现了王韫秀,及时组织救援。

吉御史会非常乐意承认,因为这证明了他有先见之明。

封大伦听完讲述,简直惊佩无及。这个大理寺评事到底是何方神圣,几件麻烦事被他轻轻拨转,竟成了彼此助力,化为晋身之阶。而且每个人都高高兴兴,觉得自己赚了——有这种手腕的人,以后在官场上还得了?

“得跟他好好结交一下。”封大伦心想,赶紧一揖到底。元载伸手来搀扶,封大伦趁机在对方袖子里塞进几条小金铤。

元载也不客气,袖子一抖直接收了。封大伦想了想,又问道:“张小敬的事,没问题吧?”

张小敬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没真正伏诛,始终不踏实。元载却浑不在意:“放心好了,吉御史已经发下了全城通缉令,他逃不出去。”

“评事可不能掉以轻心……那个人,可总能出乎意料。”

元载鄙夷地看了一眼封大伦,今晚他即将完成一个仕途史的完美奇迹,这个人却还在反复纠缠这件几乎板上钉钉的小事情。

“请封主事回报永王,且请宽心。不出三个时辰,这个疥癣之患必然落网。还有点事,先告辞。”

元载把封大伦扔在原地,转身返回京兆府。他得陪王韫秀去了,这才是今夜最大的战果。

张小敬悠悠醒转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层柔软的锦褥子上,身上已换了套干净的圆领软袄,还盖着一张毯子。那些伤口都被仔细地清洗过,敷好了药油,痛楚已淡薄了很多。

四周一片漆黑,不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晃动。外面有咯吱咯吱的车毂碰撞和蹄子声传进来,人声鼎沸。

看来自己是在一辆牛车上。

张小敬艰难地转动脖颈,试图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在车厢尾部,一个惋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却看不到人:

“张帅,今天第二次见了。”

张小敬知道为何看不清人形了:“葛老?”

对面正是曾经的昆仑奴、如今的平康里老大葛老。葛老呵呵一笑:“小老在长安城没什么势力,不过平康坊的动静,好歹瞒不过我——你可真是招惹了不少人哪。”

“他们,在哪里?”

葛老道:“铺兵好应付,守捉郎就麻烦些。这些西北人脾气又臭又硬,费了点手脚。”

张小敬知道葛老所谓“费了点手脚”,恐怕是“废了点手脚”更准确。他正要开口,葛老却阻住了:“你不必道谢,我不是出于好心,只是不想让那些人太得意罢了。”

葛老是本地帮派,守捉郎是外来的佣兵,两个势力同在平康坊里,自然互相看不顺眼。

张小敬勉强支起半个身子,喘息了一阵。葛老说你手边有莲子枣羹,最合养气。张小敬拿起来一尝,羹居然还是热的,便慢慢转着碗边喝起来。热流涌入胃袋,似乎把失去的活力补充回一点。

葛老道:“张帅不愧是张帅,连犯案都惊天动地——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被全城通缉,满城都是找你的人。”

“那么,葛老这是要带我去见官讨赏?”他放下碗。

葛老哈哈大笑:“官府那点赏钱,给我买刮舌的篦子都不够。放心好了,这牛车是送你出城的——长安你是没法再待了,早早离开罢。”

张小敬迷惑不解,他和葛老敌对的时间多于合作,几次差点要了彼此的命。几个时辰之前,他刚刚逼着张小敬杀了一个暗桩,只为了换一个审问的机会。

可如今先是救命,然后疗伤,现在居然还体贴地安排了马车出城,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老狐狸,为何突然善心大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