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乌合(第3/4页)

她在短暂的一生里曾告诉过谢清和那么多那么多话,可在生命的尽头,却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对她说,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能回答。

江月年站在人群之中,眼睁睁看着瘦弱的少女失声痛哭。谢清和的背影被暮色吞噬大半,单薄且孤独,仿佛一碰就会折断。

原来这才是她的人生。

在江月年不存在的、真真正正发生过的那段历史里,谢清和孑然一身地承受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恶意,校园欺凌、孤独无依、自我厌恶,然后看着最爱的奶奶在自己面前闭上眼睛。

这一切难以想象的苦难,她都是在用自己瘦弱的脊背咬牙在扛。

没有人会在女孩被同学们嘲笑时将她护在身后;也没有人会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其实她有多么漂亮。

谢清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就像现在这样。

萤火虫静悄悄落在纸页上,在短暂的栖息后展翅离开,不带丝毫眷恋。

浅绿的萤光静静融进夜色,如同晕染在宣纸上的墨团,慢慢淡去、慢慢消失,最终被黑暗吞噬,没有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那缕最后的光芒消失了。

奶奶走了。

*

江月年本以为场景会再度变换,但出乎意料的是,眼前一切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几个青年人将奶奶抬进小屋,谢清和拾起那张纸条细细端详,似乎没出现任何异样。

眼泪不停地落,她笨拙地抬手将其抹去,恍惚间听见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声,不知道又在讨论什么。等抬起眼睛一探究竟,江月年不由得微微愣住。

从小道另一边风风火火走来几个陌生人,打头那个穿了身暗色道袍,身后跟着的村民明显带了讨好的意思,唯唯诺诺赔着笑。

他们都不知道奶奶出了事,见到人群时疑惑地挑起眉头,扯着嗓子喊:“大家都聚在这儿干嘛呢?我们今天好不容易找来了市里的廖大师,就让他来好好看看,谁才是村子里害人的妖孽!”

话虽这么说,他却毫不犹豫地把那位所谓“大师”带来谢清和家门口,其中用意再明显不过。

有人迟疑着开口:“要不今天还是算了,她奶奶……”

这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廖大师瞪大眼睛、猛地吸了口气:“嘶,这位小姑娘——”

谢清和冷冷抬眸,溢满泪水的瞳孔晦暗不明。

“发眸皆异、不似常人,还有这双耳朵,与远古凶兽恰恰相符,加之鼻尖眼媚,是妥妥的大凶之相啊!”

他说着手指微动,不知道真是在算些什么,还是学着电影里的模样摆姿势:“印堂发黑、双目猩红,这村落里的大案……究竟是不是与你有关?”

他身旁一个男人冷笑着补充:“廖大师声名远扬,能把他请来,可费了我们不少功夫。他一见到谢清和照片,就说这丫头必定有问题。”

废话。

谢清和本来就是精灵,普通人类见了,能不觉得有问题吗。还有那什么“鼻尖眼媚大凶之相”,难道鼻子尖尖眼睛勾人的漂亮姑娘全是坏蛋?至于“双目猩红”,难道大哭一场之后,眼睛里不应该有点血丝么?

江月年满肚子火气,又听那人继续说:“邪祟为害一方,会吸干身边之人气运。以我看来,这小姑娘必然出生孤苦、一生中多受排挤,大家想想,是不是如此?”

有人大叫一声:“吸干身边人的气运……她奶奶就因为她出事了!”

一石掀起千层浪。

这句话一出来,村民们吵吵嚷嚷得炸了锅。

“难道她奶奶是被谢清和克死的?”

“谢清和的确没朋友啊!你们见过谁跟她一起玩吗?”

“所以村里人失踪的事儿,真和她有关?”

“我就知道!村子里早就有一大半的人觉得是她,可惜一直没有证据。你们还记不记得,她在陈家二儿子去后山失踪的时候,也出现在后山上面?”

江月年下意识握紧拳头。

既然有人说过,“廖大师”在来之前就看过谢清和的照片,那么也一定会从委托他的村民口中得知关于她的信息,要想知道她出生孤苦、没什么朋友,并不是难事。

可村民们不会在乎这个。

那起扑朔迷离的失踪案如同抹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安平村每个人心口上。积累多日的恐惧与憎恨在此刻终于得到了看似合理的宣泄口,无论是否符合逻辑,他们都需要一个理由,来发泄快把自己逼疯的种种情绪。

谢清和就是最好的那个理由。

大师斩钉截铁的言论,在有人失踪时莫名其妙出现在后山上的经历,以及她的确长相不似常人,村民们早已害怕她十几年,都足以为宣判她的死刑,无论正确与否。

江月年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某个理论。

个人一旦成为群体的一员,所作所为就不用再承担任何责任,因而可以肆无忌惮表现出内心最为野蛮与纯粹的一面。群体中的个人,不过是众多沙粒中的一颗,可以被风吹到无论什么地方。

这是一切尚不发达的二十多年前,在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人们追求和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从、残忍、偏执和解脱,只知道发泄简单而极端的感情,一切以自我追求为中心。

他们拥有最血腥的狂热,也有着最极端的勇气与英雄主义。就算出了岔子冤枉了人,犯错的也只会是“安平村”,而非某个具体的人。

数量,是乌合之众们的正义。

窸窸窣窣的议论汹涌如潮水。

被潮水淹没的谢清和双眼无神,碧绿瞳孔丧失了所有光彩,宛如被绿苔占据的死水。

“既然你们觉得是我——”

她轻轻勾起嘴角,俯身捡起那块沾了奶奶血迹的石头,声音很淡:“是不是只要我死,你们就满意了?”

石块很重,举起来时能闻到血腥味。

谢清和想,或许今天死在这里,反而是个不错的选择。

父母抛弃她,同龄人嘲笑她,村民们害怕她,唯一的挂念只有奶奶。

有天她被孩子们欺负得遍体鳞伤,哭哭啼啼地问奶奶,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努力熬过这段日子,等你离开安平村,在新的世界里,一切都会不同。”

奶奶是这样告诉她的。

可离开村子后又能怎样?继续被更多人嘲笑这副怪异面孔,一辈子都生活在戏弄与鄙夷里吗?

她绝望又无助,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哪怕为了奶奶,也要努力活下去。

她不能让奶奶伤心。

可现在,好像连那个唯一可以为之生存的理由也不复存在了。

一双双麻木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一把把染血的刀。

谢清和右手用力,石块靠近脑袋,引来一阵冷冽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