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贤妃受五皇子牵连, 早已被废去妃位,贬为庶人,囚禁冷宫之中。

宫人抬着玉撵, 郑宓与淑太妃一前一后, 二人皆神色凝肃。

身前身后侍奉的一行宫人侍卫, 无一人敢发出声响,皆是将心弦绷得紧紧的。

在宫中待久了,宫人们闻着味儿都能嗅出此时山雨欲来的气息。

冷宫凄凉, 宫室破旧,宫门外安排了几个守卫。

此地荒僻无人问津, 里头关的不过是些犯了罪不得宠的妇人。此处的守卫, 自然清闲。

那几名守卫站得歪七扭八的, 倚靠在宫墙上闲聊。

两位娘娘的玉驾驾临,守卫瞧见, 连忙收敛了嬉笑, 慌不迭地行礼跪拜, 心中则惴惴不安,不知方才的散漫是否被瞧见了。

玉撵停下, 郑宓在前,下了撵,径直往里头走,淑太妃紧随其后。

她们走得极快,迈过门槛时, 郑宓因走得急, 险些被绊倒,幸而云桑警醒,扶了她一把。

淑太妃在她身后, 想提醒一句“你慢些”,却出不了声,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嘴唇都在颤抖。

从听那内侍说李槐这个名字,郑宓与淑太妃便都有了猜测。

贤妃自破败的殿门中走出,有宫人立即上前呵斥:“太后娘娘与太妃娘娘驾临,罪妇张氏还不速来跪迎!”

贤妃看到二人,先是眼睛一亮,随即面色灰白,她从前何其风光何其高傲。

而如今面前那二人依旧衣裳鲜亮,高处云端,而她却已被碾入泥里。

“罪妇张氏,拜见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贤妃跪地伏拜。

郑宓朝身后瞧了一眼,云桑会意,低低一礼,领着众宫人,留在了庭中。

郑宓与淑太妃走入殿中。贤妃低着头,看着她们从她身前走过,方站了起来,她看了眼外头侍立的那众多宫人。

而今,便是这些她从前最不放在眼中的宦官宫婢,都比她尊贵。

外头破落,殿中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郑宓与淑太妃都揣着事,无心去看。

入了殿,淑太妃便径直道:“说罢,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贤妃站在她面前,这殿中只她们三人,似乎也不必摆什么场面,说什么面子上的话了。

可贤妃仍是跪下了,道:“明辰病了好几日,求娘娘派个太医给他瞧瞧吧,狱中湿冷,疾病难愈,若不延医问药,恐怕难以支撑。”

淑太妃道:“好……”

她应允得如此干脆,贤妃倒有些意外了。

郑宓道:“明辰所犯,谋逆之罪,陛下顾念手足之情,未曾重责,只将他贬为庶人,关押于宗正寺大狱之中,已是仁慈。希望他余生不负圣恩,痛悔己过。”

这话说的是皇帝宽厚,对上皇第五子明辰已是网开一面。

其实是告诉贤妃,明辰要在大狱中囚一世,是好是歹,全凭上意,要她见好就收。

贤妃听得出来,可她拿捏着的这桩秘事,已是她最后的筹码。

而明辰的余生却还有漫漫数十年,贤妃不得不再讨要些恩典。

“陛下仁厚,天命所归,泽被万民。明辰是罪人,就在囚室中草草一生了,罪妇没别的心愿,只盼明辰这一生,能完完整整地过完,再留个后嗣,让他不至于血脉断绝,身后无人祭。”

郑宓皱了下眉,她不耐烦再与贤妃周旋,更不耐烦听她得寸进尺,正欲开口,却听淑太妃道:“好,我应你。”

郑宓惊讶,她转头看了淑太妃一眼,却见太妃容色,极为平静。

唯有嗓音带着些微颤音:“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贤妃得偿所愿,自然不再拖延,她自地上站起,开口说道:“是公主从江南回来的那一日。”

她用了旧称,称明苏为公主,说完了第一句,她看向淑太妃,眼中有些恐惧,有些怜悯。

那一日公主自江南归来,一路风尘,颠沛流离,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精神气都像是被抽干净了,模样极是憔悴狼狈。

她被带入宫中见皇帝。

见了皇帝,她依旧为郑宓求情。

可她却是没什么底气的。

郑家倾覆之时,她拼尽了全力,险些搭上自己的命,都未起分毫用处,更何况是这时逃亡出京,被人捉拿回来。

她那时也就十来岁,少年人固执痴情,脾气倔,认定了一人。

即便被她抛下,即便自己也身处危境,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却还是心心念念着,想要心上人活下去,想要为她求得一条生路。

“陛下前一夜是宿在我宫中的,那时他已接到公主翌日入京的奏报了。

郑家没了,皇后也殁了,朝中情形早已是翻天覆地,与从前不同了。

公主不过一名女子,又为陛下厌弃,回了京又能做什么?

我随口问了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公主,他不曾回答,面上却是玩味之意甚浓。

我侍奉他多年,对他也算有几分了解,见他这神色,便知公主回京后,日子怕是难熬了。”

她们三人也没寻地方坐下,便就这么立在破破烂烂,四处透风的殿中,贤妃没怎么耽搁,只是不免要思索如何方能将话说明白,毕竟时隔已久,许多细节,都模糊了。

“陛下身边有一名内侍,姓周,周内侍是新近被起用,那阵子,宫中不时便有人因卷入郑氏逆案被发落,有人跌入深渊,自然边有人爬上云端,周内侍是后者,他新到陛下身边侍候,根基浅,还不如何打眼,我便私下与他示好,欲留个引子,往后若想打听什么消息,也方便。”

这是妃嫔们常做的事,向皇帝身边的宫人示好,留些善意。

但贤妃这行事,显然就不仅仅是只想留些善意了,她是想往皇帝身边安插眼线。

这胆量,连郑宓都意外。

“御前侍奉的人,第一条便是口风要紧,周内侍自有大好前程,自然是笑脸相迎着便婉拒了我,我也不气馁,仍旧命人与他送些财物。”

“就在公主回京的那一日晚,周内侍突然于深夜叩响了我宫中的后门。

他浑身是血,像是刚自血泊中爬出来一般,满面的仓皇恐惧,我宫中的内侍首领认出了他,因知我与他示好,便将他领了进来。”

贤妃看了看郑宓,又将目光落在太妃脸上,道:“那日的事,我便是听他讲的。”

那日,公主被带到紫宸殿,皇帝早等着了。

他那日心情极好,一整日什么事都没做,倒是将一个木柜中的书稿拿出来,摆在御案上翻了又翻。

周内侍知晓,那些皆是郑太傅的手书,郑太傅获罪后,他生平所写诗文,所做文章词赋,全部被付诸一炬,被判作了禁书,天下人不得私藏。

可皇帝这里,却留了不少,这些手书,并非诗词,也非而赋,而是从前,郑太傅写来,与皇帝读书之用的文章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