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赵雪兰(第2/3页)

“你怎么这样讲话呢,领导为了你大半夜赶过来,你——”

“好了,我管他就行,”李月驰闷声说,“你忙你的活碌。”

母亲冲李月驰使了个眼色,转身出去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唐蘅看着李月驰,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灰色夹克的下摆。他好好地穿着夹克和牛仔裤,因此并不显得多么瘦削。唐蘅却知道,层层衣料掩盖住的腰身比六年前更窄。六年前他曾想方设法把李月驰喂胖一点,最常用的办法是自己去食堂买一大袋吃的,藕汤排骨,牛肉粉,烧卖,包子……拎回他们那间出租屋。屋里没有冰箱,不吃就坏了,所以李月驰只能通通解决掉。后来李月驰还是没有变得更壮实,但体重却重了五斤,为此他十分得意。

现在六年过去了,他已经不知道李月驰的体重,只是昨晚揽住他的时候,双臂间空落落的。

“你签了什么责任书?”唐蘅说,“我想看看。”

李月驰掏出个折了又折的纸片,丢进唐蘅怀里。

“……若唐蘅生命安全或经济财产受到任何损失,均由李月驰负责及赔偿。”唐蘅捧着薄薄的A4纸,念完了,看见右下角“李月驰”三个字落款,这是李月驰的字,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是不是说,如果我出了事,你负全责?”

李月驰没说话,默认了。

“为什么让你负责?”

“你是公家的人,村里不敢担责任,”李月驰瞥他一眼,“你现在走,就不用我负责。”

唐蘅把A4纸按照原先的折痕折回去:“我不走,你负责吧。”

“等等。”

“什么?”

“这个你也要签。”他偏着脸不看唐蘅。

“行啊,”唐蘅痛快道,“给我支笔。”

李月驰递来一支碳素笔,唐蘅俯身,在“李月驰”三字后面签上“唐蘅”两字。李月驰的字还是那么清晰利落,而他的字是垫在棉被上写的,歪歪扭扭,相形见绌。唐蘅盯着他们俩的名字,有些恍惚地想,这是真的?

李月驰抽走他手里的责任书,唐蘅喊道:“你干什么?”

“拿去村委会复印。”

“然后呢?”

“每家发一份。”李月驰不耐烦地说。

没过多久李月驰又回来了,端着一碗稀饭、两个鸡蛋走进屋里。

“吃了。”他命令唐蘅。

稀饭是红薯和大米熬的,味道甜滋滋,唐蘅挺喜欢。然而那两颗鸡蛋是完完全全的白水煮蛋,半份滋味也没有。唐蘅对着鸡蛋沉默片刻,问李月驰:“你吃早饭了吗?”

李月驰说:“吃了。”

“吃饱了吗?”

“饱了。”

“这些太多,我吃不完。”

李月驰面无表情道:“那就慢点吃。”

唐蘅不知道李月驰是不是故意的。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吃白水煮蛋,总觉得有股很淡的腥味,有时候他俩去吃学校旁边的顶屋咖喱,他总把咖喱饭里的半边水煮蛋舀到李月驰盘里。

也许李月驰已经忘了,也许六年之后,谁都会忘的。

唐蘅一点一点剥下鸡蛋壳,李月驰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出去,很快又回来。

“赶快吃,”他把碗放下,“待会我还有事。”

碗里是浅浅一汪酱油,表面上浮着点点香油。

唐蘅问:“什么事?”

“干活。”

“农活?”

“对。”

“我能去吗?”

“你去当拉拉队?”李月驰扫一眼唐蘅的脚,“老实躺着。”

唐蘅把鸡蛋蘸了酱油,总算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我也不能总在这躺着吧,”唐蘅小声说,“带我出去透透气,你不是说你家承包了无花果吗?”

李月驰动了动嘴唇,唐蘅又说:“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都听你的。”

李月驰看着唐蘅,略略皱起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说:“好吧。”然后他又出去了,唐蘅听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吃完鸡蛋,坐在屋里等着。

过了大概十分钟,李月驰走进来。他先是站着打量唐蘅,然后忽然俯身,一手绕过唐蘅的腿弯,一手插入他腋下,低声说:“别动。”

唐蘅愣了愣,尴尬道:“我自己能走。”

李月驰不应,直接把他抱起来,出了屋门,唐蘅才看见狭窄的过道里立着一架轮椅,有些陈旧了,但刚刚擦洗过,皮制坐垫上还带着点点水痕。

唐蘅坐在轮椅上,李月驰又不知从哪拎来一只装满水的塑料杯,递给他:“你拿着。”

“哦……”唐蘅抱着李月驰的杯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李月驰背起装农药的喷筒,推着唐蘅向外走去。下了一夜雨,此刻晴空万里,天色瓦蓝,正是干农活的好时候。李月驰推着唐蘅,一路上经过许多稻田,有的村民已经见过唐蘅,很热情地喊声“领导”,甚至上来关心一番,领导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唉哟遭罪呀,小李你可把领导照顾好了!有的没见过唐蘅,也凑过来问李月驰,这是咋个回事嘛?有手有脚的,怎么推着走?

唐蘅禁不住面露羞赧,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夸张——明明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却缩手缩脚地坐在轮椅里,不太聪明的样子。

总算到了李家承包的无花果林,林子在山脚下,距离农田有些远了,四下无人,只能听见远处的鸡鸣。李月驰没再说别的,套上手套,径自去给果树打药。唐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穿一双厚底胶靴,身上围着类似雨披的塑料袍子,手套长到手肘,是明黄色的。他果真像农业节目里的那些农民一样,肩背喷壶,手执喷嘴,熟练地在果树上喷洒农药。唐蘅愣愣地凝视他的动作,干脆,利索,速度很快。他见过李月驰做很多很多事,打架煮饭,读书喝酒……但那些事都发生在城市里。

好像六年前李月驰从未告诉过他,在乡村里发生的一切。

李月驰回来的时候,唐蘅还在发愣。他把手套摘下来拎着,从兜里摸出两颗无花果:“你吃不吃?”

唐蘅接过来,攥在手心里:“你家承包这片林子多久了?”

“我出来之后承包的。”

那就是不到两年。

“这东西赚钱吗?”

“还可以。”

“能赚多少?”

“村里合作社给钱,一个月五百。”

“……”

“剥皮吃就行,”李月驰说,“这两颗没有农药。”

这个季节并不是无花果成熟的时候,两颗无花果青得泛白,个头也小,剥开了,却意外地很甜。唐蘅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待会儿,好不好?”

“嗯。”

李月驰把他带到河边,对岸有人躬着身子干活,一头黄牛在河边饮水。

他们这一侧静悄悄的,唯有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