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爸爸真是个混蛋

夜还没来,绝情的话却已经像黑沉的夜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二人在客厅对峙一样站着,全然不管下一秒就可能会推门而入的厉微。

“我来是为了工作,况且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根本不想见我。

“你现在知道了?”

厉醒川将合同扔到他身上,他急忙双手按住,还是掉了一张。蹲下去捡,纸被黑色拖鞋踩住,头顶声音凛冽:“我问你现在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你说得很清楚。”凌意极力克制颤抖的呼吸,“我在你卧室待一会儿,等她走了马上就走,做完这个项目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

说完他捡起合同奔进主卧,刚阖上门,就听见外面重重的摔杯子的声音。

嘭——

嘭——!

一对玻璃杯全被厉醒川摔得粉碎。

凌意闭着眼反身靠在门上,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然后才滑下去,把头埋到腿间,半晌没有抬起来。

到底……到底是哪一句话说错了,错到厉醒川判了他的死罪?

他想不出来,更懊悔自己刚才说的那最后一句: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说得轻巧,五年是一千八百天,等了这么久才再次重逢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么?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交谈声,隐隐约约并不十分真切。

“杯子怎么……”

“吃晚饭了没有?”

“……刚才……”

“明天你……小树……”

他揉了把脸,起身坐到桌前拿出自己的笔电,开始在无声又无光的环境下工作。这个项目设计草图还没完工,现在江昊又撒手不管了,后面的部分只能由他来收尾,不如赶紧做完,趁今晚给醒川看一眼。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段时间外面的谈话声并不大。

不发火的时候,厉微十足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举止得体说话斯文。厉醒川也一样,对谁都礼貌疏离,很少真的跟什么人起冲突,说话更是客气。

一家子道貌岸然。

也许是在帮儿子收拾屋子,也许是在给儿子做饭,厉微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凌意画了一会儿图,想活动一下腿脚,刚走了几步,卧室的门却意外被人推开,他急忙侧身。

吱呀——

有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闪进来。

“咦?”

桌上的光引起了小朋友的注意。他噔噔噔冲过去,刚刚出了一点点声音,就被埋伏在一旁的凌意捂着嘴抱了起来。

“唔——!”

“小树,是我,别出声。”凌意轻哄。

“嗯……?”小树一对单眼皮的眼睛瞪成铜铃,在他怀里惊慌地动来动去,嘴里的热气全呵在他掌心。

凌意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俯身亲了一下他嘟起来的脸蛋,“是叔叔,还记得吗?喜欢你饼干的叔叔。我跟你爸爸在玩躲猫猫,看看谁先找到谁。”

“饼干叔叔。”小树眨眨眼,双手把他的手掰开一条缝,气声说道:“躲——猫——猫?”

“对。”凌意又亲了他一口,“要玩儿吗?”

小树大力点头。

“那你不能说话,出去以后也不能告诉别人叔叔在哪儿,可以做到吗?”

“可以做到可以做到!可是——”小树兴奋极了,坐在他腿上荡腿,胳膊举起来环住他的脖子,“饼干叔叔,我好紧张啊。”

“为什么?”

“爸爸玩游戏很厉害,一定很快就会发现我们的。”

凌意愕然中又觉好笑:“小树平时跟爸爸都玩些什么游戏?”

“唔……”小树玩着他颈后碎发,“超级多。”

“比如呢?”

“比如、比如比谁先睡着,还有……谁能一直不说话,还有就是谁能一天不吃零食,好多!”

说完噘嘴不高兴:“每次都是爸爸赢。”

凌意将额头埋到他小小的肩膀上,酸涩地笑:“你爸爸真是个混蛋。”

“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你爸爸真坏。”

“啊?”软乎乎的毛呵得他脸颊微痒,“爸爸不坏,爸爸很好啊。”

“小树是这样觉得的吗?”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超出了四岁小朋友的理解范围。他右手食指从颈后绕到嘴巴里含着,嘟哝了几个口齿不清的音节,“爸爸会抱着我睡觉。”

醒川肩很宽,在床上喜欢侧身将人圈在怀里,夏天的时候胸膛热得几乎烫手。凌意静了片刻,用最轻的声音说:“他也会抱着我睡觉。”

小树没有听见,“爸爸还会给我讲故事。”

“什么故事呢?”

“唔……一群戴草帽的强盗的故事,有橡皮人,有长鼻子,还有一头小鹿。”

凌意失笑。醒川居然把海贼王当睡前故事讲给小树听,还冠之以“强盗”的名号。

本想进来拿平板电脑看动画片,结果却被饼干叔叔关在怀里,昏暗的环境中小树渐渐犯起了困。

“叔叔,我好想睡觉。”

凌意将他像月牙一样抱着,让他半躺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但又不敢真的让他睡着,怕一会儿外面的大人找不到他。

凌意轻声跟他说话:“小树,睡着了?”

“没有……”小树迷迷糊糊的,“叔叔也给我讲故事。”

讲故事?

“叔叔不会讲故事。”

“不嘛,叔叔给我讲故事,我就要听强盗的故事。”

那个航海冒险故事凌意其实一知半解。他拗不过,半晌后轻轻道:“那叔叔给你讲,橡皮人跟小鹿是怎么认识的吧。”

“他们一开始不认识吗?”

“当然,他们一开始……”

橡皮人和小鹿,一开始是两个世界的人,机缘巧合之下相识。

时间在凌意的回忆里倒回六年前,临江中心医院,有个男生刚满22岁。

记得那天明明雨势不小,他却没有打伞,只把卫衣的帽子戴在头上,冻得发白的脸颊沾满雨水。走进住院部大门前,他驻足看向楼顶“救死扶伤”几个红色光字,眼底流露深深的讽刺。

救死扶伤……

他救人,谁救他?

步入三楼走廊,绿底白墙,有人专程在等他,听见脚步声的那一刻回过头。

他走过去,戒备地扫了一眼。

一个看着约摸四十来岁,保养得宜的女人从胶椅上从容起身:“这回终于想通了?”

“少来这套。”他把早已淋湿的帽子放下,抬眸直视对方,绷紧的嘴角显得很倔,“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这件事根本没有我选择的余地。要是今天我不答应,你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逼我就范。要我接受手术可以,我要钱。”

女人嘴角一扬,似乎并不意外:“喔?要多少。”

“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对方的目光像检视一件不愿沾手的垃圾,缓慢地将他从头到脚梭巡了一遍,“年纪不大胃口倒不小,一张嘴就是五十万。之前问你的时候你又不说,现在贸贸然提出来,叫我们一时之间去哪里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