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别怕,他们不在这儿(第2/3页)

转过身来,她朝角落的那张单人沙发扬了扬下巴:“你可以坐那儿,这样我们谈话的时候凌意看不到你,心态上也比较放松。”

厉醒川接过水:“有劳祁医生。”

真正谈话的区域在窗边,大片阳光照进来,沙发很矮,窗外还能看见已经抽芽的杨树梢。坐下以后凌意回头看了厉醒川一眼,他们眼神对上,厉醒川显得很淡然,凌意也就慢慢松开抿紧的唇。

房间里的灯光被调暗,窗帘也松松地合紧,光线的明亮度恰到好处。

之前几次谈话也是这样进行的,凌意已经很熟悉。一开始因为厉醒川在他还有些拘谨,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前,祁医生就示意他半躺在沙发里,闭着眼睛跟自己聊天。

凌意照做。

视觉被关闭以后听觉变得敏锐。他听见祁医生又往杯里续了些水,听见祁医生喝水的细微声音。杯子轻轻放下以后,祁医生语气很柔和,带一点玩笑的意味问:“你走之前咱们聊到哪儿了?我都忘了,是不是你在监狱里学钉扣子?”

凌意嗯了一声。

“那今天咱们还是接着这儿聊吧。说实话我还真的没有自己钉过扣子,一次也没有,就连我儿子的衣服坏了,我也是直接拿到商场里去弄的,想想还真有点惭愧。钉扣子难么?”

如果睁着眼,此时凌意的视线应该是望着天花板,不过他闭着眼。他眼皮下的眸子微微动着,似乎是在回忆,顿了片刻才说:“学起来不算难,主要是要做得快,要不然完不成任务。”

“什么任务?”

“就是每个小组分到的工作量。”

“一个小组几个人?”

“八个,其实就是我们号房的那八个。”

祁医生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已经渐渐松弛下来,就问:“谁最慢?”

“我。”

“你?”

“真的。”

“你看着不像是动手能力差的人。”

凌意喉结动了动,交缠的十指向内收,“我那个时候把手伤了。”

角落的厉醒川眉头慢慢皱紧。

祁医生停下来,喝了口水,然后才问:“那你岂不是完不成任务。”

凌意的右手拇指在左手上轻轻滑动,脸颊侧向窗帘的那一边,“不会,有人帮我,我做不完他会来帮我做。”

“你们号房里的人?”

“嗯。”

“看来你不管到哪儿人缘都不错。”

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没有。”

祁医生也轻轻地笑:“还谦虚上了。”

“真的没有。”凌意声音放低,语速也变得更慢,“他帮我是因为我帮过他。我们……我们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过话,连朋友都算不上。”

“原来是互相帮助,应该的。那个人犯的什么事?”

凌意似乎静静想了一会儿:“我忘了,好像是故意伤人。”

祁医生呵了一声:“也不是小罪。”

回答有淡淡苦涩:“小罪就不会被分到我们号房了。”

头顶青白色的灯将他脸上的棱角抹去,只留下模糊的那种深陷往事的表情。

“嗯,我记得你说过。”祁医生眼神很凝肃,语气却云淡风轻,“你们号房的人都不好惹。”说完有意顿了顿,笑出一点声音,“除了你以外。”

凌意无声无息。

决定将对话的口进一步束紧,祁医生换了种坐姿,左腿架到右腿上,侧倚着沙发背,“你要是坐累了就起来走走。”说完后她往角落看了一眼,双手对厉醒川比了一个t形手势,示意他不要起身更不要走动。

其实根本不用她说。从头到尾厉醒川始终一动不动,就像一座被人遗忘在角落的雕塑。

“我还好。”凌意摇摇头。

“那我们就继续。”她换了种更闲散的语调,“还是聊刚才那个话题吧。你刚才说的那个狱友,他现在出狱了么?”

“应该吧。”

“应该?”

“我不太确定,记不清他的刑期了。”

“他没跟你联系过?”

“没有……”

“那是我估计错误。我还以为你帮过他,他出来以后肯定会跟你联系,起码也会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凌意垂眉:“没什么好见的。”

“这话怎么说?”

“他肯定不愿意想起那个时候的事。”

“你是说坐牢的事?”

“不……”他很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是说我帮他的事。”

茶几的侧面,有两只手越缠越紧。祁医生注意到了,再次放慢了谈话的节奏。她笑了笑,说:“又开始跟我打哑谜了,我哪里听得懂。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帮过他什么。”

他问:“一定要说吗?”

她答:“放心,我绝对为你和他保密。”

这一次凌意静默了很久。

窗外的日光慢慢发生位移,进来的时候还照在沙发的椅背上,此时已经无声地洒向橡木地板。他侧着脸,面颊苍冰一样的白。

祁医生注视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半晌才看见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很努力才发出声音:“他不是本地的,他换过监。八个人里他来得最晚,所以只能睡在厕所旁边。那边味道不好闻,晚上还会被吵醒……他不想一直睡在那儿,想一个月换一次位置,他们不同意……我本来是听不见的,但是他们声音太大了,他们每个晚上都欺负他。他们打过他,把他的头按到便池里,他们还……”

语无伦次,这是说真话的表现。刻意封存的记忆一朝被调取,顺序难免有些混乱,说出口更显得没有逻辑。但厉醒川听懂了,祁医生也听懂了。

她轻声问:“还什么?”

他指尖颤抖:“还用袜子把吃剩的米饭装起来……他们攒了好几顿的,用线系着挂到窗户外面去晒,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等它风干……变硬……”

房间里气温忽然低下来,剩余的两个人身体同时凛了凛。

凌意慢慢弓起背,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们觉得男人的后面恶心,不想用自己的,所以就用那个东西去……去捅他的……他们每个晚上都不放过他。他腿上、被子上全是血,我都看见了,我都听见了,我是他们的帮凶。”

他脊背剧烈颤抖。

祁医生倾身向前握紧他的手腕:“但你最后帮了他。”

“我应该早点帮他的,应该再早一点的。他们第一次打他的时候我就应该出声的,我怎么这么懦弱,我怎么这么没有用……”他用手敲自己的头,一下比一下重,沉闷的响声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三个人心口。

祁医生双手并用阻止他:“你不懦弱,你已经很勇敢了,在那种情况下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站出来,你已经拼尽全力了,对不对?”

他拼命点头,没有哭出声,但热泪顺着指缝往外流,流到手腕上烫得祁医生皮肤灼痛。从业十几年什么样的病人她都见过,什么样的故事她都听过,此时此刻心脏却仍然觉得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