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冷酒入喉

桂园的凉亭里, 弥漫的沉默让人心冷。几名御前宫人守在凉亭外,无不死死低着眼皮,不敢往凉亭里看上一眼。

南宫敏立在亭中, 皇帝也在亭子里,与她相隔一张石案, 面色漠然, 没有感情:“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朕还要去见皇后。”

南宫敏紧咬嘴唇:“皇上就这么恨臣妾么?若是这样,为何还要让臣妾进宫……”

“是皇后要封的你。”皇帝生硬道,“她刚受册,跟朕开这个口, 朕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

“只是如此吗?”南宫敏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问了一次,声音提高了三分,又问了一次, “只是如此吗!”

四目相对, 皇帝看了她须臾, 目光移开, 吐了四个字:“只是如此。”

“好。”南宫敏哑音而笑,点点头, 绕过石案走到他面前。萧致眉心一跳,提步就要走,被她伸臂挡住。

她无所畏惧地抬眸看看他, 垂首跪了下去:“那便求皇上废了臣妾, 不必出宫, 冷宫便可。臣妾之后是死是活都与皇上无关,皇上只当此生从未见过臣妾这个人便是。”

萧致额上青筋直搐了搐:“南宫敏!”

“皇上已给过皇后娘娘面子了。”南宫敏抬起头, “今日之事与皇后娘娘无关,皇上降个旨,一句御前失仪就可废了臣妾。”

皇帝眼中愈发冷了下去:“你不要逼朕。”

“臣妾没有逼皇上!”南宫敏喊着,忽而一声抽噎,情绪再难抑制,“只是这样的日子……臣妾生不如死!若被废入冷宫,臣妾死了这条心便也罢了;如今人在后宫又见不到皇上的面,日日煎熬……皇上给臣妾个痛快吧!或……或能容臣妾自尽也好,只要皇上不牵连庄太妃,臣妾愿意给自己一个了断,便当臣妾是给柔淑容的孩子偿命!”

“住口。”皇帝一语厉喝,喝回了她的话,也喝得自己一怔。

自己是骗不过自己的。他知道自己不愿给她那句担保,不愿让她死。

他甚至不愿看她这样跪在他面前哭。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那时他早已登基,阖宫都怕他,可她不怕。他从来不想与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狠狠克制住情绪,冷冷地睇着她。南宫敏也仰面望着他,脸上尽是泪痕,激动得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良久,终于,皇帝一声哀叹:“阿敏,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朕愿接你回来,是不想你惨死在外,这是顾念你我最后的情分。其余的……”他顿了顿声,“我们不必再见了。”

说完,他转身欲走。南宫敏跪在那里怔了怔,趔趄着起来,一把将他扑住。

萧致只觉背后一沉,下意识地刚一挣,背后之人就哇地一声哭了。她紧紧地搂住他不肯松手,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口中哭喊着:“致哥哥……”

“南宫敏!”萧致沉喝,然哭声未止:“只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只一会儿……”

他僵了僵,忽而说不出话。一股“侥幸”让他觉得,便这样由着她待一会儿吧。

而后他一时未动,她也不再动、不再说,就这么抱着他,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哭声慢慢淡去,最后只剩一些若有似无地抽噎,断断续续地击在他的心里。

半晌,她松开了他。兀自抹了把眼泪,她绕到他身前的时候,那张哭花的脸上已染上了笑。

他沉容看她,她挂着那缕凄笑,福了福身:“致哥哥不喜欢我了,我明白了。”

萧致微微窒息,没有接口。

“日后我不会再烦致哥哥。”她低着头,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两滴,被她信手抹去,“但致哥哥要记得,这辈子,阿敏只喜欢过致哥哥一人……这辈子都是。”

她说完,敛裙下拜。行的是君臣间的稽首大礼,拜了三次,然后平平稳稳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当晚的宫宴,皇帝显有些心不在焉。宫宴散后他倒按规矩留在了皇后的淑宁园里,但到了半夜,又被突然而至的意外叫走了。

顾清霜那时还没睡,因为岚妃酿的桂花酒实在好。酒又不烈,几人玩着飞花令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倒正好听到这一出大戏。

头一个来禀话的是岚妃跟前的宦官,走进院子时脸色都是惨白的。岚妃已喝得有些多了,无心搭理闲事,锁着眉头摆摆手说:“累了,别扰我们喝酒,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那宦官滞了滞,迟疑着看向另外几位,婉修仪想了想:“大半夜的,怎么了?说吧。”

那宦官才上前道:“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大半夜的……敏少使突然投了湖,所幸附近正有侍卫巡逻,及时将人救了上来。”

岚妃听得顿时醒了三分酒劲儿,看了看他:“皇上过去了?”

“……是。”那宦官躬身。

婉修仪嗤笑一声:“这哪里是‘所幸附近正有侍卫巡逻’,我看她是专掐着侍卫巡逻的时辰跳下去的吧。”

端婕妤则问:“如今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但救上来的时候既然情形尚可,应是就没有性命之虞。”宦官回道。

岚妃浅打着哈欠,摆一摆手:“知道了,退下吧。左右本宫也不会这个时候去看她,旁人若问起来,就说本宫早就睡下了。”

“诺。”那宦官应声,便不再扰几位娘娘饮酒作乐,安静地退下。

岚妃又打了个哈欠,忽而笑一声,指指顾清霜:“你瞧瞧你本事多大。如今这一主一仆,都可着劲儿地学你呢。”

是指南宫敏投湖之事。是啊,她从前可不是被晴妃逼得也用过这投湖的路数呢?

婉修仪嗤之以鼻:“自缢、割腕、自焚,自尽的法子那么多,偏学这一种。这若放到科举里,都要被考官疑为作弊!”

顾清霜听得扑哧笑出来,和昭仪嗔怪道:“一遇上她的事你就头一个嘴巴刻薄,让人听了都要笑话。唉……”叹一口气,她摇摇头,“她这是吃准了皇上吃这一套,要翻身了。”

“翻便翻吧。”顾清霜淡声。

这棋局里,总得黑子落一颗,白子才也能落一颗。南宫敏总不翻身,总默默无闻,她反倒不好办了。

鬼使神差的,她又想起皇后今日的话。

皇后跟她说,后宫的女人个个可怜,不要闹出人命。她不觉得皇后那份怜悯有错,却觉得得罪过她的人必须死,想了一想,便反问皇后说:“娘娘不许臣妾害人性命,那若唯有取人性命才能自保,臣妾该当如何?”

皇后怔了怔,沉默了许久,道:“若是那样,本宫自不怪你,但你休要拿这样的缘故来唬本宫。”

“臣妾不敢。”她莞尔颔首,“只是恕臣妾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在不食人间烟火这件事上,臣妾虽然曾经清修过几个月,也远不及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