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李利妻子应诏入殿, 乃是一位朴素的中年妇人,用平民常服之色,着青色襦裙, 梳着干练的发髻, 想必是因为要入宫觐见, 略做了一番修饰,却掩不住原本小麦色的肤色与双手皲裂的皮肤。

刘清看她模样,没想到自己赐的芍药花落在一位农妇手里,略有些诧异。她便笑问道:“那芍药花开得可还好?”

李利妻子原是有些紧张,听见问话, 抬眼一望, 见左首坐着一位长裙华丽、发饰琳琅的少女, 便知这位乃是长公主, 忙道:“谢过长公主殿下,那花儿开得好极了, 臣妇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儿。就是可惜都只有枝叶,没有根, 只看个几天恐怕就要谢了。真可惜了花儿。”刘清“喷”的一笑,道:“原就是看鲜花的。若要有根, 不成了种花了么?”

李利妻子局促道:“叫殿下笑了。臣妇原也不懂这些。”她垂头望着刘清裙角, 心里暗叹, 这却是什么裙子?这样好看。自来只有宫里的公主娘娘才穿这样的裙子,若她在家中穿时,怕是走两步就要踩到裙边摔一跤, 更不必说做活了。

刘清留意到她的视线,笑问道:“你也喜欢这留仙裙?走时我送你一套便是。”

李利妻子吃了一惊,见这长公主殿下又送她花又要送她裙子对她也和气, 便也觉得这公主好,略放松了些,忙摆手道:“不不不,这样的裙子只合殿下穿。臣妇若穿了,都不会走路了,更不用说还要下地干活了。”

刘清讶然道:“你还要下地干活?”李利虽然官职不算很高,但原本乃是李傕侄子,手下也有几千兵马。李傕死后,几万凉州军都在李利手上了。身为李利妻子,就算不是锦衣玉食,总也不必亲自做苦工才对,更何况还要下地做农活?

刘协听她俩一问一答,这才开口道:“夫人怎么称呼?”

李利妻子又是一愣,忙向皇帝见礼,有点摸不着头脑,道:“臣妇夫家姓李。”

刘协笑道:“朕是问你本来的名字。”

李利妻子道:“臣妇姓孙名平。”

“孙平。”刘协点头道:“好名。”

孙平却是一愣,嫁人生子这么多年来,都唤她“李家那位”又或是“李家夫人”,从前婆母在时唤她“孙氏”,丈夫多年在外带兵,也无人唤她小字。此时被皇帝念出姓名,孙平却有些恍惚,顿了顿才应了一声。

刘清倒没注意这些,仍是追问道:“怎么你还要亲自下地干活?你家中没有仆役么?”

孙平回过神来,笑道:“哪用什么仆役?家丁里男的都跟着将军上了战场。战场上多么凶险?他身边多一个人也是好的。他们在前线用粮吃紧,总不好叫他们反过来补贴我们。好在我和几个孩子吃用也不多,平时我自己也能张罗过来,老大如今十四岁也能帮着干活。原本在边地,每到春种秋收之时,将军部曲中在家的老兵过来帮一帮,也就成了。这两年到了长安城外面,只种了几亩菜。今年原想着种粮食的,谁知道开春连着下了俩月雨,孩子又病了,到底也没种成。好在将军如今领了朝廷的口粮……”她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不是站在田间地头里讨论收成,而是在未央殿里觐见皇帝与长公主,有些突兀得止住了话头,绞着双手有些局促道:“瞧我,光顾着自己爱说,陛下听烦了吧?”

刘协面色凝重,却是笑道:“夫人只管说,朕就爱听这些。”又叫汪雨给孙平置座。

孙平却不肯坐,道:“陛下还是叫我站着吧。我站着还自在些。”

刘协笑道:“只要你接着说,你就是想躺着都成。”

皇帝调侃,立时满殿人都笑起来。

孙平松了口气,笑道:“之前将军怕我说错话,还不让我来。我说平常人家相处,人家送你一根葱,你还要回送一头蒜呢。如今长公主殿下送了这样好的花儿给我,我没什么能偿还殿下的,总该当面道声谢吧?我就逼着他给我递上话来,若是殿下不肯见我,那是我福薄。但我若不来,那就是我失礼。如今看看,陛下与殿下都这样好说话,回去可叫将军没话说。”

刘清平时送的花儿也多了,但是贵妇人中可没有这样道谢的,看孙平也觉新奇有趣,笑道:“长乐宫中没有葱,倒是有香茅,长得跟葱差不太多,你走时捎上一束,就当是来邻居家串门了。”刘协看她俩说笑了两句,转回正题,又问孙平道:“孙夫人方才说到家中有李利领的口粮俸禄……”

孙平忙转向皇帝。

刘协道:“今春连雨六十日,那些没有领朝廷俸禄的家庭,如今靠什么活呢?”

孙平面上显出一丝尴尬,搓手道:“臣妇说话直,陛下勿怪。我们外头的人,不像宫里的贵人,命硬得很,有一口土吃也能撑下去,待到来年年景好了,便又活过来了。这等灾年,吃什么的都有,啃树皮的,吃观音土的。”她看一眼小皇帝,见他丝毫没有愠色只是关注,便壮着胆子道:“其实长安城到底是都城,周边就算再穷困,那也是天下的富庶之地。真正穷困的地方,不在这里。臣妇两年前自边地东行,一路上见过些小县城,小村落,大白天的都不见人了,地都荒着没有人耕种。听说这些村落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总是先有灾年,又有兵祸,万一染上时疫,那就满村都逃不过。听说……听说……有些村落里,最后树皮都啃光了,便只能吃人。可是要吃自己的家人、亲人,谁能下得去口呢?便只能交换着吃孩子、吃家里人……”

刘清一震,叫道:“吃人?”

殿中除她之外,蔡琰早在梦中见过吃人的场景,曹昂曾在与黑山贼作战时听过这等传闻,而刘协更不必提。

因此孙平此语一出,震惊者唯刘清一人,余者只是沉重。

曹昂与蔡琰,不约而同都去看皇帝的面色。

百姓,那是天子的子民。

子民的死伤,是神祗的失职。

刘协仍端坐着,面上不露端倪,然而心底却起了一阵狂怒的飓风。这怒气突如其来,不可遏制,却是冲着他自己来的。他明知道此等灾年兵祸之下,必然要饿死百姓无数,也实非他短时间内能扭转的局面,却仍无法避免这种愤怒的产生。

他闭了闭眼睛,将这股怒气沉到心底,化作一股更沉郁有力的能量。

孙平也察觉了殿中氛围的变化,有些不安地闭了嘴。

刘协和煦道:“孙夫人别担心,是朕要你说的。”

孙平忙道:“那都是从前了。如今陛下屯田,臣妇看将军的部曲们最近都忙着分地领农具。这几万几万的兵,只要不打仗了,种出来的粮食,能养活多少人呐。退一万步说,只要他们自己能填饱肚子了,在家的老弱们不用给他们供粮,自己总也能支撑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