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此时将要日落, 刘协归程并不赶时间,且要趁着白日沿途察看民情,因此便令安营扎寨, 在山脚下暂歇。这趟出行, 总负责皇帝安全的乃是伏德、淳于阳二人。两人领命而去, 先起一座大帐供皇帝歇息,余者再有条不紊安排下去。

夜色初至,大帐前生起熊熊篝火,众人烤肉为食。

这一趟出行,两月之间, 众扈从与皇帝朝夕相处, 都是少年人, 因见皇帝脾气温和, 言谈亲切,便在心中觉得亲近, 此时围坐在火旁,也都敢说敢笑了。

眼见这一趟巡视潼关无惊无险, 即将平安回长安,众人心中也都松快了, 因此一时间氛围极好。

只淳于阳忠于职守, 仍领值勤人员在外围巡逻护卫;伏德则与赵泰等人守在内侧。

刘协笑指杨修道:“都夸你学问渊博, 既然就在黄河边,你便将咏诵黄河的佳句都诵来。在座列为都是见证,少了一首, 给他们指出来,可就坠了德祖你的美名。”众羽林郎都鼓噪叫好,这一拨新入宫的羽林郎, 原也是各地名家大族的子弟,颇有学识,便如孙权一般,不可小觑的。

刘协又解了随身的佩剑抛给杨修,要他舞剑助兴。

杨修凌空接剑,毫不怯场,笑道:“谨遵圣命。”

只见他长身玉立,撩袍分步,月下舞剑,口中曼声吟诵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却是一首宋君祭祀商代先祖的《商颂·玄鸟》篇。

如今杨修于御前吟来,借宋君歌颂商受天命而治国,来赞皇帝继汉室之正统,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左右羽林郎便有人笑道:“选得好诗,只是与黄河何干?”

杨修微微一笑,提剑转身,回首亮相,从容续道:“……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这一首诗的结尾,乃是写商时盛世,国土千里,粮食满库,百姓都得以安居乐业。国土直抵四海,四方诸侯都来朝拜。黄河以为封疆,天命授予殷商,足矣享受一切吉祥。

这大约便是为人君者,所最希望的治世了。

众人听到果然有“河”字,便知是黄河。

伏德笑道:“给德祖躲过去了!”

有了这样一首称颂明君盛世的赞歌在前,底下杨修便不再避忌,一首接一首,将什么“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新台有洒,河水浼浼”,“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接连吟诵出来。

自夏商而今,黄河一直是国家经济中心地区的重要之所,为历代文人墨客吟诵不休。杨修本就博学,此时只从《诗经》中信手拈来,便已吐出七八首佳作,手中剑舞不停,从容潇洒,当真是贵公子风采,卓尔不群。

众人在旁观看,见此既拜服于其学识,又心折于其风采。

孙权也渐渐看得入神,见杨修折剑亮相,忽然心中恍惚,仿佛从他面上看到了一位故人,不禁“噫”了一声。

他就坐在皇帝身旁,这一声虽低,却也被听到了。

刘协低声笑道:“怎么,孙权你也要上去比试一番?”

孙权笑道:“舞剑臣也会,只是舞不来杨郎中这样好看。吟诗臣也能,只是急切间腹中只能搜出两三首来。”他与皇帝亲近,又年轻不藏心事,见皇帝挑眉仍有问询之意,便将方才所想说了。

刘协道:“哦?东南一隅,竟然有人风采不输于德祖?那是何人?”

孙权笑道:“此人与臣的兄长乃是总角之交,两家乃是通家之好,为给臣母贺寿,家宴上此人也曾舞剑赋诗,当真叫人挪不开眼睛。单说此人,陛下恐怕不知。倒是他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都做得太尉之职。他父亲周异,做得洛阳令。他本人名瑜字公瑾,臣素日里也唤他作兄长。”

竟是江左风流美丈夫周瑜,大名鼎鼎的周都督。

刘协不妨在此刻听到周瑜名字,不禁微微一愣。

孙权又解释道:“说来臣这位兄长与杨郎中面容并不相似,但不知为何,臣此刻见杨郎中舞剑吟诗,竟恍惚间如又见了那位兄长一般。”

刘协望向杨修,不难想象周瑜风采,因笑道:“照你所说,这周公瑾也是名门出身,又允文允武,想来生就从容大气,谈笑间神采飞扬处,自然有相类之处。”

一语未毕,却见杨修已舞至尾声,横剑归鞘,双手托举,归献于御前。

刘协见他额上薄汗,又喜他年少潇洒,便笑道:“宝剑赠英雄。朕这柄剑今日便赠予德祖这位少年英雄了。”

这是皇帝随身的佩剑,锋利刚硬倒还在其次,只剑鞘剑柄上镶嵌了许多名贵玉石,华丽异常,且是御用之物,剑鞘皮革上所绣金龙伸着五爪,乃是极尊贵的象征。

杨修笑道:“既是陛下美意,臣便不推辞了。”当即便将新得的御赐宝剑系于自己腰间,直起身来,叫周边咋舌的同僚们也都看看清楚。

众人都笑,也有打趣他的。

刘协算着时辰,示意伏德留下来与他们同乐,自己回了帐中,果然见朝廷的奏折依然送到了,正摆在案头等他翻阅。

他出巡这两个月来,各处奏折都仍如从前一般,先送至长安,由尚书台汇同各部看过之后,草拟意见,再呈送于他。而他同意的事项变更、人事任命,用皇帝印后,也要再发回长安,经尚书台用印,这才发布出去,公告天下。

潼关距离长安不过三百里,奏折从长安发出,一日一夜间便呈送于他了。

刘协在案几后坐下来,耳边仍能听到帐外少年们的笑闹之声。

汪雨拔高了桌上烛火,小心看了皇帝一眼,又小步退守到帐门处。

刘协翻开那厚厚的两大摞子奏折,见放在最上面的乃是刘清与宫中等人的请安折子。他将这些挪到一旁,见朝中臣子上奏的,多是从前那些积年未解决的旧事,又有请恢复洛阳为都城的,又有说要治袁绍、袁术兄弟之罪的,还有些拖延许久的官员贪污受贿案件——只是一直未有确凿证据,双方彼此攻讦。另有大司农士孙瑞的奏报,乃是一笔笔的账目,朝廷如今养着这许多官员士兵,各处该缴纳的赋税却不曾见到,一日穷似一日,终归不是办法,很该开源节流,他愿意以身作则,将俸禄减半,希望将这一点推广到全体朝臣身上;又说曹昂在长安城中筹粮,闹得着实不堪,已然不顾朝廷体面,逼得一族族长要悬梁自尽以保阖族性命,旁人因为知道曹昂乃是皇帝近臣,不敢作声,但他乃是数朝老臣,平生都为汉室尽忠,少不得要抛开个人利益,出来告诉皇帝一声。

刘协虽然对这些大事早有决断,但也难免看得胸中烦闷,合上士孙瑞的奏章,索性取过各地的晴雨表来,看来平复情绪。谁知看了几篇山东各地的晴雨表,刘协便觉不对,竟是各处一滴雨水都不曾见,因又回头去看奏章,果然见徐州、兖州等地数郡都报了旱灾,更有甚者,还报了蝗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