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冯玉入殿, 果然如刘协所料,将事涉阳安大长公主的这一桩荔枝公案,简略报上来, 不同于汪雨只是查明情况,他还给出了解决方案, “臣以为,阳安大长公主此举是为了祭祀高祖,以求国泰民安,不宜另生事端。不如从南边再调荔枝来, 只充作是在长安养出来的,供其所用。真等到国泰民安那一日, 陛下择一良机,再同阳安大长公主说破,当下此事就算暂且揭过。”

刘协笑道:“玉奴想得倒是周全。”冯玉幼时在家被唤作稚宝,他不喜这称呼, 后来满十四之后便求皇帝另行取字。刘协以为“玉”字形容他最为恰当,于是字为“子玉”,自此便唤他玉奴。

冯玉笑道:“实是那两名宫人求到臣面前, 瞧着可怜。”又道,“况且臣这些年在旁边瞧着,陛下总是不肯为死的事物去牺牲人命的。”

刘协道:“玉奴知朕。那养坏了的荔枝呢?朕同你去瞧一眼。”他当先走出未央殿,被兜头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寒战, 就见汪雨举着大氅追上来。

刘协笑道:“秋天就穿大氅, 冬天要穿什么?”

汪雨小心笑道:“今年冷得邪乎, 陛下身上还是单衣,到了冬天里面自然要穿厚实的。”

刘协裹紧了大氅,看一眼清瘦的冯玉, 又道:“给玉奴也拿一身来。”

君臣两人边走边说。

“朕知道你的心意,不愿意此时惊动阳安大长公主,她是长辈,况且长子此刻又在南阳……”这说的乃是伏德,日前才接了朝廷的旨意,往刚刚攻占的南阳郡去做战后管理了。

“阳安大长公主想要祭祀,也不算错。”刘协也能理解,时下之人,岂有不敬鬼神之道的,“只是她到底了解不够。高祖那时候,就算收到南边来的荔枝,也多是荔枝干了。要从武帝破了南越,这才强移荔枝入长安,还建了扶荔宫,可在长安到底也不好养活,于是叫底下岁贡鲜荔枝。然后怎么样呢?武帝南征北伐,是极有建树的,可从前数代的积累,就此烟消云散,最后为筹军饷,弥补亏空,搞得朝廷大辩论,留下来一部《盐铁论》。”

“武帝那时候造了许多园林,移植山南海北的奇花异树来,什么菖蒲、龙眼、荔枝都在其中,然而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最后朝廷不堪重负,等到元帝时便裁撤了这些园林的官员,后来又把占地返还给民众使用。再到王莽与赤眉军打起来,多么精美的园林宫舍也都烧光了……”刘协徐徐道:“这些事情,不好由朕来告诉阳安大长公主。”若他当面开这个口,那便要叫阳安大长公主无地自容了,“你素来善与人相亲,面见阳安大长公主之时,慢慢将这些道理透给她知晓。”

冯玉垂首跟随在侧,始终认真听着,皇上说一句,他便应一声。

刘协走动着,身体暖和起来,最后玩笑道:“玉奴生得极美,同样的话旁人讲来要惹人生气的,若是你讲来便无妨。”

冯玉仍是垂首听着,一弯莹白的脖颈露在墨色大氅外,宛如美玉雕成。

说话间,已到了种植荔枝的园子外,那两名犯事儿的宫人正瑟瑟发抖跪在园门前。他们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冯大人允诺救他们,竟是把皇帝引来了。

刘协温和道:“都起来吧。玉奴既说保你们性命,朕便依他。你们可要记着他的恩情,好好报答。”

冯玉在旁闻言,睫毛一动。他因生得美,有其利处,便有其弊端,掌朝廷往来使者相交之事,倒也合宜。但他管理宫务,难免有人以貌取人,认为他威严不足。他面见陛下奏报此事,看陛下的反应,显然早已知悉。想到昨夜他私下审人之事,冯玉原是有些忐忑的,此刻见皇帝非但不加追问,反倒为他竖威,看来是要他在宫务上长久管理下去了……难道宫务之权,不必放还给得胜归来的曹子脩么?

那三株自帝国南方苍梧运来的珍贵荔枝,此刻正单独摆放在园中一处低矮的花房内。那两名宫人自述,自秋风起,他们每日下午便将这盆装的荔枝树搬到屋子里,免得它受冻。次日若天气晴,太阳好,便等暖和起来,再把它们搬出来,摆放到最后的位置去晒太阳。

刘协听他们惊慌得讲述着,自己拎着大氅下摆,矮身走入了花房中,借着宫人举着的明灯,看那已经叶黄果落的荔枝树。在花盆里,散落着两粒掉落的小荔枝,一看就极生涩的样子。

他俯身捡起其中一枚,托在手中,感受着那一点凉意。

荔枝,这原是亚热带的植物,此时要在长安养起来,自然是不成的。建造技术不够先进,连养育花木的暖房都做不出。就算这两名宫人精心侍奉,确保这荔枝树不会冻伤,却也无法给荔枝树提供充足的光照时间。

那两名宫人的老师傅也在一旁请罪,他絮絮道:“从前这荔枝树就算养不过当年,可这果子落了许多去,总能剩下几枚鲜果挂在树上。”

阳安大长公主要的就是这样几枚鲜果去祭祀高祖。

那老师傅说话都已有些含糊了,哀哀道:“奴等不敢欺瞒陛下,夜里梦里都忘不了要侍弄这些宝贝。可……可……今岁的长安着实是太冷了……”

刘协没有说话,攥着那枚落下来的小荔枝,沉默着走了出去,面沉如水。

他于政事上果决甚至狠辣,但日常生活中,对身边近侍却极温和的,鲜少有这么厉色上面的时候。此刻,自汪雨而下,无不心惊胆战,只敢悄悄跟在皇帝身后。

刘协一路出了那园子,直到那荔枝将他手心硌得生疼,他才回过神来,骤然停下了脚步,站在长长的甬道上,仰头望向无垠的墨色夜空。

冯玉陪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有些不安,轻声道:“陛下……”

“你可知道如今的河南尹,从前乃是犀牛与大象层出之地?”刘协幽幽道,他的语气叫冯玉越发不安起来,“《孟子》写豫地,‘豹、犀、象而远之’,那是自西周之后,那地方比从前冷了。”

刘协摊开手心,给他看那一枚孱弱发黄而又极小的荔枝,“从前武帝时还能养着留住几枚鲜果,如今在长安城已养不住了。”

冯玉对上他的目光,不安已极,竟不敢开口。

“长安,比从前冷了。”刘协怔忪道。

他再度望向夜空,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在他脑海中奔腾。他想到魏晋南北朝时,因寒冷而内迁的游牧民族,最终导致了五胡乱华。他想到南宋时的西湖冰合。他想到明末的小冰期……

历秦一世,他于帝王心术上,确是当今无人能匹敌。昨日他同淳于阳说起袁绍帐中事,还洞若观火,能遥想千里之外的政权斗争。可是这一切人间的争斗,面对自然的雄力,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