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第3/5页)

但是这少年实在美丽,叫娄发这样的莽汉也觉难以下手。

甘宁上前来,俯身正对上那少年寒玉般的一双眸子,不禁也觉惊艳,倒是明白娄发为何下不了手。他推开娄发,伸手捏住少年右手,将他手指掌心细细捻过,摸到他食指与中指间微硬的肌肤,便知道这少年必是常年执笔;而掌心的一层薄茧,则说明少年也习武。少年样貌不似本地人,身着华服,又侍从众多,且能随船带了这许多书,想必是世家大族子弟,兴许也是避战乱南下的。

甘宁心中有了计较,便扶少年起身,宽衣为他披上,哈哈一笑,咬文嚼字道:“小人姓甘,名宁,字兴霸。手下莽撞,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勿怪。公子看着不似本地人,来此是探亲还是寻友?小人在这永宁郡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众人都唤我一声渠帅,兴许能帮得上公子。”

那少年拢紧了身上锦衣,垂眸似是在忍气,静了一静,落水冻得青白的双唇一动,轻声道:“在下自长安而来,确有事相求于……甘渠帅。”

这少年正是冯玉。

当日冯玉在长安,于苏危军中领了中军校尉之职,但他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怎么会不懂——苏危并不是如常用他,而是更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这对于旁的世家子弟也许是寻常事,对于冯玉来说却像是一种羞辱,他又想到皇帝那日在杨彪府中所说的话,更觉寝食难安,终归还是在大军离城前,于未央殿中向皇帝讨了这样一桩差事来。

冯玉独领轻骑百人,先于大军,自汉中入永宁郡。他陪伴在皇帝身边,早已见过张鲁,在汉中没有遇到阻碍,一路顺畅,甚至沿途还收拢了许多流失的书卷,待到顺临江入永宁郡,谁知道却在江中遇到了水匪。跟随他的侍从,虽然都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但在这水上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冯玉受伤落水,沉浮之际,遥想起长安城里的君王,没有悔意,尽是满腹遗憾。

谁知这伙水匪中冒出来一个像是头儿的家伙,举止轻浮,说起话来也不伦不类,然而……不妨一用。

冯玉与甘宁各怀心思,就在这益州永宁郡中,以兄弟相称,暂且相处起来。

冯玉见这甘宁,虽然锦衣玉食,豪富奢华,但掩不住骨子里的粗野蛮横,难怪这永宁郡中都唤他“锦帆贼”。而甘宁见冯玉虽然落难,孑然一身,但日常言谈,见识气度,都不似寻常人,不禁越发称奇。

甘宁最初救冯玉的想法很简单,白捡一个教书先生不说,说不得还能借一借少年自远方而来的见识,判断一番益州形势。

“这句是什么意思?”甘宁《左传》已读到尾声,指着其中一句,不解其意,便问于冯玉。

冯玉看了一眼,见是《晋楚鄢陵之战》篇尾声的那一句“《周书》曰:‘唯命不于常。’有德之谓。”便解释道:“这是范文子劝谏晋厉公的话,引了《周书》中的话,天命并非恒久不变的。有的人才配享天命。”他想到如今天下的形势正合了这句话,不禁心中一动。

“多谢玉兄。”甘宁愈发觉得留下此人是对的,虽然比冯玉年长,但敬重他学识气度,反倒以“兄”相称。

“甘渠帅派往别驾处问讯的人,可回来了?”冯玉给自己改了个姓,告诉甘宁,自己姓荀,名荀玉,乃是益州别驾荀攸的族侄,为避战乱南下投奔,谁知道却在临江遇到了娄发一伙人,这才落难遇见甘宁。

甘宁倒是没有怀疑,这个身份与眼前的少年的确也配得上,只是道:“玉兄不要着急,我已经派人去了,但是别驾所在,距离咱们永宁郡还远着呢。再说,就算到了府门上,你那族叔也未必立时就见……”又道,“怎么又叫我渠帅?还是叫我‘兴霸’亲切。”

冯玉垂眸不语,疑心这甘宁并不想放他走。因为说到底,甘宁手下的娄发杀了他的侍从,这梁子是结下了。若冯玉是甘宁,也得掂量掂量,这位别驾的族侄一旦得势后,究竟是要报恩还是报仇。

屋内一时沉寂下来,恰好有人唤甘宁出去,说是来了客人。

冯玉隔窗望了一望那几位客人,神色思量,待到甘宁再回来时,冷不丁问道:“兴霸兄,今日这几位客人是从荆州来的吧?”

甘宁不曾防备,面上一愣,便已无形中回答了冯玉的话,索性也就不再掩饰,笑道:“玉兄真是高人,这都能看出来。”

“兴霸兄这里倒是热络,昨日刘璋的人才走,今日刘表的人又来。”

甘宁听他直呼两位州牧姓名,却并不觉得奇怪,他救的这位小兄弟是有些清高放诞,况且他们游侠说起浑话来,对皇帝的名号都毫无敬意,更何况是区区州牧。

甘宁闻言却很欢喜,咧嘴笑道:“老子……我、我不曾骗玉兄吧?在这地界,刘璋、刘表都得看我面子,如今都来拉拢我哩!我看你也别去找你那族叔了,你既然说是族叔,又不是亲叔父,这投奔了去,人家未必对你好。你跟着我,等我选定了去哪里做官,你也跟着上任,有什么事情提点着我。做官的人都精明,不比在水上混更容易,有你在旁边看着,别叫我落在别人的坑里。”

冯玉心中一动,铺开一张新纸,缓缓坐下来,道:“两边都拉拢你,这话怎么说?”

甘宁对这个孑然一身的外乡客并不避讳,此刻又要讨他主意,忙道:“刘璋那边派了人来,说要请我领着兄弟们都去州府,做个都尉。今日那刘表处来的人也说,要我反出益州,到他们荆州做官去。这不是两边都拉拢我吗?”

“那你怎么想?”冯玉细细研磨。

“我怎么想?我自是想留在永宁郡的,我自出生就在这里。跑到荆州去做个孤零零的官儿,也没多大意思。”

冯玉研磨的手微微一顿,“那你还犹豫什么?”

甘宁烦躁起身,骂道:“都怪刘璋不是个东西。这狗娘养的,白瞎了他爹留下来的官儿。我虽然想留在永宁郡,可刘璋这个折腾法,益州迟早要出大乱子,而且又有传言说朝廷要派兵来攻打益州——玉兄你从长安来,可听到过这等流言?”

冯玉想了一想,道:“仿佛是听过。”

甘宁便敞着两条粗腿,在床榻上坐下来,无奈道:“去荆州呢,叫背井离乡。留在益州,迟早要起战乱。你说我该怎么选?”

冯玉慢条斯理道:“刘璋暗弱,先杀张鲁母亲与弟弟,交恶汉中;又不能使益州士族膺服,横征暴敛,失了当地民心;对长安不恭,又招来兵祸。益州迟早要有一乱,兴霸兄若留在此地为官,到时候必受刘璋牵连。”

甘宁直愣愣望着少年,听他分析,只觉同样的话语在自己胸中是乱糟糟一团,从少年口中吐出来就成了条理清晰的文章。他望着少年瓷白沉静的面容,躁乱的心也平定下来,恳切道:“还请玉兄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