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冰凉的雪粒子打在快速奔跑的少年头颈上, 顺着衣领滑下去,化作湿冷的水。

宫中无事,原是不许疾行的, 但此刻卢毓与赵泰共领两队郎官,一路奔赴至未央宫门前, 停下来狠狠喘息片刻,发热的头脑才觉出寒冷来。

灯笼红光之下, 卢毓望向黑漆漆的宫门——宫门仍旧紧闭着, 门外没有任何声息,但他心跳如擂鼓, 只觉随时会有人闯进来。

“你觉得会是谁?”赵泰忽然问道。

卢毓一惊,对上赵泰的目光, 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不禁按紧了佩刀,他也需要交谈来帮助自己镇定下来, “不知道, 也许是他在府中吃错了东西……”他明知道实情并非如此,曹昂发作之快,皇帝的反应……但他一定要这么说, 才能镇定下来——难道要去想有人要毒杀皇帝?而且只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他们同案进食,曹昂既然会中招,皇帝也很可能会中招。

赵泰看着卢毓, 轻声道:“我心里有至少五个人的名字。”

全天下至少有五个权势滔天的人,会有暗害皇帝的动机与能力。这还是赵泰仓促之间能想到的。

卢毓觉得浑身发寒, 是冷风刺骨的缘故,是雪化在衣领内的缘故 ;但是他听着赵泰的话,盯着依然紧闭却危险的宫门, 又觉得心中火烧,攥紧了佩刀,随时准备与暗处的阴险之辈殊死搏斗。

“也许我不该走。”赵泰忽然又道。此时已过子夜,他本来今日就启程,离开长安,西往大秦。但陛下身边值得信赖之人,实在并不多,而且眼下曹子脩已经倒下了。

卢毓舔了舔冻得发木的嘴唇,问道:“城里有多少兵?”

“北军有五千,听命于子柏(淳于阳字)兄。执金吾伏完掌兵八千。宫中郎官三百,两百都在我们这里。”赵泰轻声道:“近二十万大军都在城外屯田营中,素日调动之时,都需要陛下的虎符与手书。”

他们在一起,淳于阳方才一同畅饮进食,大军非陛下不能调动。

“很好。”卢毓打了个寒噤,声音飘忽,问道:“执金吾的夫人,在你五个人的名单里吗?”

赵泰眼睛一眯,保持了缄默。

执金吾伏完的夫人,乃是当今的阳安大长公主。能在宫中下毒,避开全天下最严格的安全审查,那这个人一定很了解宫中的各项流程,而且有他在宫中的接应之人——阳安大长公主是皇帝的姑母,抚育过长公主,只要是白天,可以随时出入长乐宫。阳安大长公主一直想要女儿伏寿入主后宫,但是皇帝却将伏寿远嫁江东,虽然封伏寿为长公主,但一个远在江东的长公主可远远比不上皇后。她有能力,有动机,而且丈夫手中有兵,虽然不多,但如果毒杀成功,趁着混乱之中,八千兵马也足以成事。皇帝没有子嗣,那就可以仿照前例,征召血缘上最亲近、年龄上也最好控制的刘氏后裔入长安……

但这只是猜测,赵泰与卢毓谁都不敢在此时把阳安大长公主的名号说出口来。

赵泰此时酒意已全消,声音比这个雪夜还要寒冷,“等到天亮就好了。”

如果暗处的人真要毒杀夺宫,那么成败就在此一夜。

只要这一夜平安度过,明日未央宫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而未央殿中,汪雨跪伏在地上,泣涕横流,却无话可说。

在汪雨身边,铜盆里以石炭烧着逐渐变红的火钳,而火钳逐渐烫手的末端被牢牢握在年轻帝王手中。

内室榻边围了一群惶急的医工。

此时那认出毒芹汁的孙医工低声焦急对医正道:“大人,咱们还是应该对陛下说实话……”

医正焦急烦躁不已,低声斥责道:“说实话,方才就给陛下摘了脑袋!”正是他站出来说曹昂因为催吐及时,还能活些时日。

“可我在家乡所见,凡是误服毒芹,一日夜内救不过来的,便必死无疑。你让陛下抱了希望,若救不回来,那我们也不过多活几个时辰,到时候陛下悲痛之下,更不会饶了我们。不如此刻就说实话,陛下心中有数……”

医正方才也是情急无奈,明白孙医工所言有理,原地转了个圈,擦汗道:“那你去跟陛下说——缓着点说。”

孙医工便撞着胆子缓步走到皇帝身边,被石炭的热浪冲得几乎站不住,奇怪皇帝怎么能忍受得住。

“子脩如何了?”刘协动也不动,盯着逐渐变红的火钳。

孙医工咽了下口水,低声道:“陛下,请恕臣直言……”

刘协闭了闭眼睛,心中一沉,好比早知家人已经救不回来,却还在等医生的最后通知。

“……曹大人除了吐血之外,所有症状都吻合毒芹,与瓷瓶中剩下的药剂也吻合。且不论吐血是因何而起,或是毒芹汁中还掺杂了旁的毒物,但只要有毒芹汁,能不能救回来,就看一日一夜之间。若到明晚此时,曹大人还无碍,那便性命无忧。”孙医工磕磕绊绊说完,垂手侍立,不敢作声。

刘协两世为皇帝,与宫中医官打交道太多了,很明白他们的潜台词——曹昂只有十二个时辰了。十二个时辰过后,曹昂还活着,便算是脱离了危险期。但也有很大的可能,曹昂会死在这十二个时辰内。那么这一日一夜,就是曹昂的最后一天。

刘协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这位知己,很可能在一天之后,与他阴阳两隔。

忽然之间,审讯汪雨,叫汪雨与他背后的主使之人付出代价,都变得不再那么紧急,成了次一等的事情。

刘协松开了握着火钳的手,起身走向被医工包围的榻边,边走边对淳于阳道:“朕要你亲自盯着,押汪雨去廷尉石黄处。审他。朕要他过遍刑具,但是不能死。明白吗?”

淳于阳应了,“可是陛下身边……”他担心皇帝的安危。

刘协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分开已经晕头转向的众医工,在榻边挨着昏迷中的曹昂坐下去。

刘协低头,奇怪子脩的面色怎么可以这样苍白,复杂厚重的记忆里,他仿佛见过这样一张脸。在上一世的长安,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到时,只见到已经死去的韩信,那时候的韩信双颊已经凹陷,因为韩信死了,人的气没了,撑不起那薄薄一张皮。此刻曹昂的面色,就像刚刚死去的韩信,只是他的脸颊饱满,是个年轻的活人,只是当下不能开口说话而已。

他的大脑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感性得回忆着上一世错对的人,回忆着这一世与曹昂的相处;另一半却仍能理性得分析,子脩吐血之前的痛苦与呕吐,在他催吐之前,子脩已经表现出想吐但是吐不出的症状,这毒芹汁多半是作用于中枢神经,以至于引起呕吐,而令他吐血的另一种不明毒物,大约会渗透入血液中,不管哪一种,严重了都是致命的。但是也就仅限于此,这是他唯一能分析到的,具体怎么确定毒物,怎么用此时的中医来治疗这等烈性中毒,哪怕他是人间帝王,此刻也如山野老农一般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