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距离封丘五十里外的阳武袁军之中, 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夜袁绍搂着小妾冯氏睡下,酣梦之中被突然吵醒。

“主公,乌巢出事儿了!”

袁绍披衣而起, 拖着房事后有些虚软的身子,往大帐中而去。

乌巢逃出来的士卒正仓皇讲述着:“那些曹贼的兵, 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信息,竟都用得咱们的旗号。他们从小道来的, 遇到盘问的, 就说是主公派兵增加守备。等到四下里火起,什么都晚了。我们一队使者拼死出来报信, 最后只活了我一个……”他颤声道:“请主公速速派兵,否则乌巢粮草保不住了!”

袁绍强忍困倦, 不去看沮授的目光——因为当初沮授曾建议多派一队人马,佐助淳于琼在乌巢输送粮草,防备曹军攻击, 但没有被他采纳。

底下众将领已是纷纷开口, 将军张郃等人力主增兵乌巢,保住粮草;而谋士郭图等人则力荐趁曹操大营空虚,直接出动主力灭其后方, 根本上解决曹操。

袁绍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他手下人才济济,就是这点不好, 什么事儿都能分成至少两派,各有各的道理, 谁都说服不了谁。

他打个呵欠,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吵得热火朝天的众人静一静。

“你说乌巢已是四下火起?”袁绍问道。

那士卒点头, 仓皇道:“四下里都起了火,曹贼定然是携带柴火上来的,到处纵火。恐怕要有七八千人。”

袁绍暗忖,粮草之地,又是夏末时节,一旦起火,对方打定了注意,那是很难再救回来了。更何况,从这使者前来,再到派兵过去,恐怕是要扑个空的。曹操本来兵马就少,又分了七八千往乌巢去,大营空虚,若是能攻占官渡,折损了乌巢也不算什么。

袁绍便道:“分少些兵马去乌巢再探情况,帮淳于琼抵御曹贼。张郃、高览领大军,直袭曹营!”

他近来很是相信张郃的能力。

张郃原是冀州人,当初征讨黄巾军有功,做了韩馥的部属,后来就效力于袁绍。去岁攻打公孙瓒,张郃居功甚伟,做了宁国中郎将。

这等重要的作战,应该是主将亲自带队,才能最大程度鼓舞士气,便如曹操都是亲自领兵一般。但事发突然,袁绍此时又觉体力不支,因此交给底下将军去。交给底下将军带兵也就罢了,但张郃等人明明是力主去守护乌巢的,袁绍却偏偏要派他们去执行攻打曹营的任务。近十万大军,在这等安排下,恐怕也只能发挥出三五成的实力,与只有三万兵马、但事必亲躬的曹操相比,还真难说谁能占得上风。

乌巢火光一起,等候在封丘的淳于阳便率领两万大军前去,在一旁等候输送粮草。

而袁绍采纳了攻击曹操大营的方案,只派了轻兵去救淳于琼。乌巢最终彻底失守,曹军拼死作战,大破袁军,领将眭元进、韩莒子、吕威璜、赵叡等都在激战中被杀死。

此时淳于阳已经领兵赶到,四处灭火,抢救搬运粮食。

而曹操见将领乐进绑了淳于琼来到自己跟前,分明是故人模样,却已被割去了鼻子。

曹操与淳于琼,当初同为西园八校尉,也是常跟随在袁绍身边的,此时一见,不禁惊痛,叹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淳于琼也叹道:“这些都是天意,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他在此之前,也参与了颜良、文丑那几次战役,都是失败的,只是他侥幸保住了性命,但是志气已经被消磨了。

曹操念及旧情,有些心软,流露出不忍之色,让乐进给淳于琼松绑。

许攸在旁见了,冷不丁道:“将军三思,日后此人照镜子,见到自己鼻子没了,绝不会忘了今日之恨。”这淳于琼在袁绍帐中,便是与许攸唱反调的行家。

曹操理智回笼,又想到两三里外搬运粮草的淳于阳,那是淳于琼的儿子,又是天子信臣,若让淳于琼没了鼻子还活下去,日后不只是淳于琼恨他,恐怕连淳于阳也要恨他。权衡利弊之下,曹操冲乐进做个手势,自己掩面不再看。

乐进便推走淳于琼,寻无人处将他斩首,只做是乱军之中死了的。

与此同时,张郃、高览领七八万大军,与留守官渡大营的曹军和马超战得正酣。

张郃、高览与敌军一交手,便觉情况不对,一来曹营中不该还有这么多人马;二来这曹营中怎么多了许多高鼻深目的士卒,浑然不是中原人。张郃与高览察觉情形不对,久攻不下,反倒还要落了下风,好在多年征战颇有经验,且打且退,总算折损人马不多。

袁绍帐中谋士郭图,便是坚持要派兵攻打曹操大营的,此时收到消息,生怕袁绍怪罪,便诬陷道:“主公,昨夜张郃等人说要去防守乌巢,结果被派去攻打曹营,因此不肯尽心,听说他们回来之后,还出言不逊,嘲弄主公。”

一旁服侍的士卒,素来佩服张郃武艺,恐怕张郃要被暗害,因此偷偷传信。

张郃得到消息,大惊。一来他的确打了败仗;二来郭图的谗言,此前曾经奏效过;三来跟着袁绍,看着兵多将广,但越打越觉得心累,总觉得看不到希望。张郃与高览一合计,两人都是一般想法,于是索性烧了袁军的攻城橹,带着两三万亲兵,又原路返回,只是这一次,却是去投降的。

这一夜的兖州发生了很多事情,乌巢烧起冲天大火,五里之外都清晰可见;分隔多年的故友重逢,一个没了鼻子,一个不得不杀;张郃、高览领兵投诚,袁绍与曹操之间的形势将要倒转;但是这一切,都比不得静静济水之上,那一叶扁舟之上的低语对谈。

若此夜济水扁舟上的这番君臣对谈,能广而告之,那是要天下震动的。

时间拨回到乌巢大火烧起之前一炷香时分。

当曹昂从皇帝口中听到刘寿的名字时,他原本就苍白的面色,竟然又白上了一分。

“陛下……”曹昂颤声,在舟上不敢做大的动作,只能缓缓由坐姿改为跪立。

刘协上前一步,将篙竿搁在船侧。

两人在一叶舟上,悠悠荡荡往东而去。

沿岸的郎官骑马追随。

刘协在曹昂对面坐下来,摆手止住他还未出口的请罪之语,望着他身后的半江清辉,有些出神,轻声道:“朕从前总是觉得,话语是最苍白无力的。所以当有臣子背叛朕的时候,朕从来不会给他开口解释的机会。朕只会看他行事,然后心中自有决断。”一旦他有所决断,对方总是要死的。

背叛这个词实在是太重了。

曹昂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行为在皇帝眼中,会与“背叛”挂钩,他先是如遭雷击,继而细思回想,竟觉无可辩驳,一时只觉耳中隆隆作响,几乎听不清皇帝的话——虽然皇帝的话,一字一句,仍是清晰有力传到他耳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