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在听到左慈要求皇帝信奉道教的时候, 冯玉与曹昂都已经愕然望向左慈。

刘协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听出了左慈的重点,其实不在道教, 而在后面那句“奉金丹元君为尊”。当初为了收拢民心,刘协曾经派伏德编了许多尊崇皇权、汉室正统的歌谣。伏德带来的汇报里, 清楚明白表现着底层的老百姓已经被各种邪魔外道蒙蔽。在这样的乱世之中,生活在村落中的穷苦百姓, 家中人病了, 没钱抓药, 也没钱买点肉来吃——这时候很多的病,其实是饿出来的, 尤其是营养不良的老人与小孩。割股奉亲的故事,放到现代听起来是血淋淋的愚孝, 但在此时的时代背景下, 很可能是贫苦家庭中唯一能寻出来的一点荤腥。这等情况下, 百姓病了痛了,亲人离世了,生活太痛苦了,痛苦到依靠个人的力量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便唯有求助于“宗教”。所以才有黄巾军揭竿而起。所以才有张鲁的五斗米教大行其道。

如今虽然佛教已经传入了中原, 但势力最大的还是道教。

当下道教又分了两个主流派别,一为金丹派,一为符水派,两派也是水火不相容,都要压过对方一头,确立自己是道教正统的地位。

两种流派之间的区别,在名字上一望便知, 符水派以太上老君为尊,金丹派却已老子的老师元君为尊。至于其中教义与组织上的区别,大约就像是同一个故事的两种同人本。

对于左慈这样的信徒而言,弘扬自己的教派,就好比后世传福音的基督教信徒一样,这是“上帝”赋予的使命。

“陛下可愿答允?”左慈慢悠悠问道。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至少面上那份气定神闲的劲儿是拿捏足了。

刘协也慢悠悠道:“要朕奉金丹元君为尊?”他看着左慈,“乌角先生可听说过汉中张鲁?他以符水治病救人,而后羽化登仙,当时在场五万人所见。不知乌角先生比之张鲁功力如何?”

左慈不慌不忙,道:“张鲁所谓的羽化登仙,不过区区障眼法,骗一骗不知内情的寻常人罢了,却逃不过我这一双眼睛。况且曹大人所中的法术,即便是张鲁犹在,难道就能给他解开吗?就算是张鲁的后继者方泉,怕是也不能吧。”他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冯玉留他日久,若是另一派有化解之法,汉中早已归附朝廷,那曹昂又何必等到今日。

刘协淡笑道:“乌角先生,当真名不虚传。”这左慈显然是个人精,既能察言观色,又能推断形势,虽然不知道当初苏双杀张鲁的实情,所猜想的竟然差不了太多。

“这么说来,陛下是答应了?”左慈还是有些迫切的——皇帝还这样年轻,已经平复了天下,若是能让皇帝信他的教,天下将任他施展。

刘协直直望着他那仅剩的左眼,微笑道:“只要先生施展神通,解了子脩身上的法术。朕亲眼见了先生本事,心悦诚服之下,自然要信奉先生的教派。”

左慈按捺着激动之情,仍是端着云淡风轻的模样,悠悠道:“既然如此,就请陛下斋戒三日。”

刘协点头,道:“只是还请先生给朕解释一二。解释得过去,一切好说。”他问道:“那李旦、张江两位术士,所下的法咒,是经由何物?”这是在问毒物的来源。

左慈略作权衡,就算告诉皇帝实情,在座除他之外,应也无人能解,因道:“这原是天竺传来的一种宝石,至坚至硬,碎之可得些许粉末。此物一旦进入人体内,便会与人如影随形,至死放出。天下唯我知其解法,能炼制金丹,将此物导出,破解这法咒。”

刘协听他说的邪乎,但心中已经大概清楚了。这种宝石的粉末进入人体后,会附着在胃粘膜上,天长日久磨损胃内壁,直到人胃溃疡或是胃穿孔而死。那么这种物质,一定是独特的性质,使得它能够不被排出体内。而听左慈的意思,服用特定的物质之后,又能够改变这物的特性,使得它能够被人体排出。他毕竟不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此时也只是根据左慈的话,与在现代时接受过的科学教育进行猜测。这粉末既然是宝石上来的,可见极为稳定,所以当初未央宫中医工检测剩下的毒酒,没能测出是什么毒物。他仔细回忆,当初那一壶毒酒,当时无人发现里面有其它杂质,要么是检测不到位,要么就是那李旦、张江用了什么手段。

旁人听左慈这话,也许觉得诡秘。

但刘协已是大概明白了,便点一点头,道:“那便都交给先生了。”他心里想着,只要观察这左慈接下来都用了什么东西,便能大致了解情况了。

一时左慈退下,刻不容缓,开始研制解开法术的金丹。

曹昂方才在旁边听着,极为担忧不安,见左慈走了,才要开口说话。

刘协早提前一步,拦住了他,道:“子脩且下去歇息。朕同玉奴还有话要说。”

曹昂无奈,只能看一眼冯玉,也暂且退下。

冯玉接到了曹昂的眼神,轻声问道:“若那左慈当真做成了,那陛下……”

刘协微微一笑,垂首在冯玉耳边低声道:“那朕看,他们的教义就该改一改了。”

冯玉一愣。

刘协煞有介事道:“就改成,唔……忠君爱国,勤劳团结,如何?”

冯玉忍不住翘起嘴角,笑道:“陛下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氛围忽然间就轻快起来。

刘协退开一步,上下打量着冯玉,笑道:“玉奴却是威严了许多。”

人的面容很难改变,冯玉还是美貌惊人,但神色间已然与在长安做大鸿胪时迥然不同。

冯玉因为方才皇帝在与左慈对谈,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至此才微微透露,轻声道:“总不能……给陛下丢人呐。”

这就是他深沉的心声。

当初他执意离开长安,南下建功立业,在永安郡江上,以为要死在水匪之手时,那一刻,他没有紧张与害怕,只是觉得对着陛下丢了人——当初他立下豪言壮语,跪地哭求皇帝许他离开,谁知竟换来这样的下场。他觉得对皇帝丢人,更觉得也给皇帝丢人——因为皇帝放了他,皇帝信了他。若他那日真死在江上,天下都要笑皇帝用人不明。

好在他活下来了,千难万难,因缘际会,总算是立下了一番功绩。

隔了一年,在荆州襄阳,他打下来的地界上,迎到了皇帝的圣驾,与皇帝对面而立,却也没有旁的什么话,只是轻轻一句“不能给陛下丢人”罢了。

刘协听懂了,半真半假笑道:“朕也是一般心情。有时候累了倦了,朕就想想你们,你们如此赤子忠心追随于朕,朕也不能给你们丢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