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伏德想要见皇帝已经很久, 很迫切了。

此前皇帝经南阳郡,入荆州之时,伏德就曾经上奏, 希望皇帝能在经过的时候,见一见他。但当时荆州襄阳的形势更危急, 所以刘协回复他, 等到离开时, 途径南阳郡,会再见他一面。

伏德就一直数着日子,早早从南阳郡的治所宛县跑到了毗邻荆州的随县来等候。他想见皇帝,既有公务的原因, 也有私人的原因。

一年之前,他的母亲阳安大长公主入了皇宫修行, 为天下祈福,对外都说是因为阳安大长公主心诚, 又得到了祖宗仙人托梦。

但伏德自然清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虽然当时不在长安,却能收到长安的消息, 有父亲伏完写来的,也有原本他的下属写来的, 都说到了那一日兵围阳安大长公主府的事情。他虽然知道这一点内情, 但也就知道这么多——再多的, 他远在南阳郡也打听不出来, 而写信细问父亲与几个弟弟,也都说不清楚。无奈之下,伏德还曾派人去信给已经嫁给吴侯孙权的妹妹伏寿,问她有没有了解的消息, 若是可以,能否请妹婿为之打探一二。

伏寿写来的回信,周全得体,但是丝毫没有助益,只是道长兄都探不出消息,她与夫君又如何能比长兄还消息灵通?况且父亲既然不肯细说内情,必然有不妥之处。伏寿要他暂且按捺,等到回长安之后,再见面细问。随后伏寿又写到,如今孙策骤死,她与孙权夫妻二人在吴地也是艰难。

如此一来,伏德便不好再要求伏寿什么了,职责所在,也不能擅离南阳郡,只得忍耐着,直到接到皇帝巡游的消息,这才连连上奏,希图一见。

曹昂跟随在皇帝身边,亲历阳安大长公主当初风波,最清楚其中内情,所以会为伏德与皇帝的这次会面,感到担忧。

刘协便安慰他,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如今刘备既然跟着你父亲去抚定冀州之事了。”刘协慢悠悠道:“他原本表奏的豫州牧倒是不不太合适了。”

曹昂会意,道:“陛下想要伏公子做豫州牧?”

当初南阳郡是袁术的地盘,后来袁术公然称帝,朝廷派兵攻打,领兵的是曹昂。南阳郡攻占之后,曹昂因为还要赶着去忙遴选良才之事,很快就去往河内郡。随后皇帝派了伏德前往南阳郡,进行治理。

之所以选择伏德,也是有原因的。

南阳是当初光武帝刘秀的故乡,是陪都,是帝乡。跟随光武帝起兵的左辅右弼,二十八将,家族都在南阳郡。所以从前征税查田产的时候,朝中大臣都不敢细追究南阳郡的事情,因为不知道哪根绳子后面就能牵出一头猛兽来。

若是派寻常人往南阳去,恐怕是压不住南阳本地大族的。

刘协当时派伏德前去,也是用他皇亲国戚的身份。

这也是当初刘协为什么没有从重发落阳安大长公主,而是还给她保留了体面。因为就算不论阳安大长公主此前为朝廷的巩县,或是抚养过刘清的恩情,只因为有伏德、伏寿这一对于国事极为重要的儿子,刘协也要掩下阳安大长公主之事,保护伏德、伏寿的威严。

伏德早已等候多时,一得到皇帝车驾进入南阳郡的消息,就立时赶来。

“臣南阳郡守伏德见过陛下。”

刘协在乘舆上眯了片刻,此时还是寅时,天还是黑的,暂且在驿馆歇下。他刚从冯玉掌控的荆州,来到伏德管理的南阳郡,落差感还是有的。若是冯玉行事,提前安排好皇帝的食物,务求一切尽善尽美,让皇帝感到舒适享受自不必提;见了面总也是先表白情感,再徐徐引入政务。伏德却不同,因为心中煎熬,既有公务催逼,也有私事困惑,因此一见了皇帝,便问道:“陛下还要歇息吗?”言下之意,虽然天还没亮,但如果皇帝还能打起精神,他很想立刻就开始谈话。

刘协就在这简陋的驿馆中暂住下来,看一眼伏德面上神色,笑道:“朕与子脩在车上坐了大半日,这节气到底还冷,正要泡脚活血。你若急等着,就在旁奏事吧。”

就是说伏德不介意的话,就一边看皇帝泡脚,一边谈事儿吧。

伏德忙道:“那臣就在旁伺候。”

刘协微微一笑,又道:“还有一事。子脩,取朕的密匣来。”一时密匣取来,他打开从底下取出一封文书,递给伏德,道:“朕知道你想问什么。给,自己看吧。”

宫人捧了热水盆入内,又退下。

伏德接了那文书,远看就见文书背面发黄,是旧物了;待到拿到手里,垂眸一看,就见母亲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这正是当日未央殿中,刘协在质问阳安大长公主后,要她亲笔写下的伏罪书。当时阳安大长公主只道必死,卷入谋害皇帝这样的案子之中,哪怕只是一丝嫌疑,也断无可恕了。阳安大长公主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情形下,担心儿子伏德等人知情后莽撞做出错事,因此诚心实意写了这伏罪书,把一切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生怕儿子因为对皇帝生出怨恨而反害了他自己。

所以此时伏德接了这份母亲亲笔手书的认罪书,连退两步,也顾不得在皇帝面前了,竟是站立不稳,跌坐在窗边的木凳上,来来回回把这份认罪书看了两遍,见母亲写着她如何与袁绍等人私下来往,如何将大将军何进的女儿养成了身边侍女菡萏,如何与先弘农王妃的母亲唐夫人相识,菡萏又如何在府中送毒物给汪雨,汪雨又如何暗害皇帝……伏罪书最后写到,她自知罪无可恕,只求体面一死。

这真是字字惊心。

伏德失魂落魄坐着,几乎握不动那一页纸,半响回过神来,见房中已经因为热水氤氲了一层水汽,痴痴开口道:“陛下,臣罪孽深重……”他发出声音来之后,才像是活了,撑着凳子站起身来,往前几步,到跟前,“噗通”一声给皇帝跪下了。

刘协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此时温和道:“不是朕有意瞒你,而是这等大事,自然要当面同你讲。”

“是……”伏德痴痴应了。

“你父亲当日也在府中,他不告诉你,也是一片苦心。”

伏德又应了,“是。”

“你妹子伏寿在吴地,也还不知内情。朕过几日往吴地去,若是遇见她,也就告诉她。”

“是。”

刘协看一眼伏德呆呆的模样,知道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是需要时间去消化的,便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朕心里有数。起来吧,天寒地冻的,再把膝盖跪坏了。”

伏德此时皇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木愣愣站起身来。

刘协原是捧了一卷书在看,此时只能暂放一放,无奈道:“你且去窗边坐着,挡到朕的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