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如丝春雨落在湖面上, 泛起微微波澜,对面的湖岸隔雨泛着淡淡青色。

刘协独自坐在亭中观雨,唯有那把被周瑜弹奏过的古琴在一旁相伴, 而周瑜早已离开。但周瑜方才的一番言论, 和他的琴声,还在刘协耳中回响。

身后传来一轻一重两道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曹昂轻声道:“方才葛洪来报, 说是那道长左慈跟着方士袁空离开了。”

曹昂与淳于阳原是在湖边等候的,见周瑜走后, 皇帝独坐亭中许久, 春寒料峭,湖上寒湿, 不能放心, 便一同来探看情况。

刘协坐着没动, 仍望着湖上落雨, 轻声道:“那不是很好吗?”

曹昂清楚左慈当初的要求, 此时左慈愿意跟着袁空离开, 当然是好事一件, 但皇帝回答时的神色, 却叫他越发不安。

“以袁空的神棍程度,能把左慈说走,不是很正常吗?”刘协回过神来, 转身对着他两人, 笑道:“连朕当初都差点被他说动了。”

曹昂目光落在被周瑜遗弃的古琴上,这是皇帝在来吴地前,就命人特意备下的。直到皇帝今日命人取来,曹昂才知原来是为周瑜备下的。

可是现下,这古琴留在湖心亭中。

“陛下, 周瑜今日奏的这一曲,是佳乐吗?”曹昂问道。

“是佳乐。”刘协淡声道:“不过朕不该给他备琴,应当给他备鼓。”

“备鼓?”曹昂笑道:“周公子还擅鼓吗?”

刘协道:“那倒不是。只是给他鼓乐助兴,好冲锋陷阵。”他顿了顿,又道:“周公瑾,这是要与朕对垒啊。”

于是刘协便将周瑜的意图,对淳于阳和曹昂讲了。因这二人于他,既是心腹臣子,也是至交好友,倒是不用避讳。

“他们想吴地自治?”淳于阳一听就气炸了,道:“简直是痴人说梦!陛下,只要你下令,臣立时领兵荡平吴郡!陛下对那周瑜礼节备至,他倒是蹬鼻子上脸了!孙权呢?孙权这事儿怎么说?当初在长安,这家伙看起来憨厚老实,谁知道放出来就起了歪心思!臣去找他干一架!”孙权在长安做郎官的时候,就是淳于阳手下的兵。

以淳于阳练兵的手段,凡是跟过他的郎官,没有不畏惧他的。

孙权也不例外。

所以孙权每场有什么事情,宁愿通过曹昂来问,都不想面对淳于阳。

刘协还是平静的,道:“他不是离开长安才生了歪心思,只是在长安的时候收敛了。你还不知道步氏之事吧?”于是便将孙权抛下在家乡的青梅竹马,迎娶江东长公主之事说了。

“吴地这些人,当真可恶!”淳于阳开启了地图炮攻击。

“却也不能这么说。”刘协拦了一拦,目光也落在石凳古琴上,又沉默下来。

淳于阳道:“只要陛下您下令,咱们整个天下都打下来了,害怕他吴地不成?臣就不信真个吴地会是铁板一块!咱们各个击破,三年之内,必能平定。”见皇帝不应,又对曹昂道:“子脩兄,你倒是也说句话啊!”

曹昂自从皇帝说了周瑜用意之后,便一直眉头紧皱,他清楚这水有多深,此时沉稳道:“吴地与旁的地方不同,有山水之险,易守难攻;又气候与中原不同,朝廷的兵马来此征战,怕是要水土不服的。”

淳于阳听他并不赞同自己的意思,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也就是这二年磨砺出来了,才没有径直反驳。

曹昂给淳于阳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道:“况且臣观那周瑜行事,端部是有勇无谋之辈。他既然敢对陛下提出此事,恐怕是已有万全之策。且他行事机密,此前咱们竟是不知这消息。臣以为暂且拖他一拖,待查明情况,再做定夺。与此同时,吴地诸人既然有此不臣之心,陛下不宜久留吴郡,不如就此返程——现成的理由也有,日前长安来信,说是长公主殿下病了。”

此处这位长公主殿下,就是皇帝的亲姐姐刘清了。

“皇姐病了?”刘协问道:“可是疫病?”

“似乎是偶感风寒,殿下已闭居于长乐宫中,不见外面的人了。”曹昂从袖中取出奏章,奉给皇帝。

刘协接过来,匆匆扫了两眼,见医工写的症状语焉不详,但应当不是要紧的病,便又将那奏章递还给曹昂,道:“叫皇姐多加保重,宫中补药随她取用。”

淳于阳见两人都心平气和,不禁开始怀疑自己,问道:“难道陛下准备答应周瑜所请?”

刘协无奈道:“子柏你且坐下来。”

于是淳于阳和曹昂都在皇帝对面坐了。

刘协复又望向湖上春雨,轻声道:“朕方才在想,周瑜等人是怎么看待朕的,吴地又是怎么看待朕的。你们怎么想?”

“陛下十年平定天下,就算周瑜再狂妄,也要承认陛下是一代雄主。”淳于阳诚心诚意道:“至于吴地怎么看待陛下,那又是什么意思?您是皇帝,那就是他们的君王。”

刘协轻轻摇头,道:“秦为何能一统六国?汉为何能取代秦朝,使天下服膺?”他解释道:“都是因为四个字,流血、牺牲。”

刘协站起身来,走到亭边,伸臂出去,接了一手凉意,悠悠道:“当初汉高祖得天下,手下跟着他的将士死伤无数。是这些愿意追随汉高祖的将士们的鲜血,才使得天下膺服。朕的确是十年平定了天下,但吴地民众却未必视朕为他们的君王。譬如当初弘农王妃的父亲就是会稽郡守,为乱贼所杀,那时候,朝廷在哪里?后来战乱,各方缠斗,周瑜与孙策在吴地平定六郡的时候,朝廷又在哪里?朝廷不曾出兵,不曾出粮,仅仅是给了孙策一个‘吴侯’的称号。所谓的朝廷,在吴地,早就是名存实亡了。既然朝廷不曾为吴地流血牺牲过,现下周瑜站出来,纠集众势力,要求自治,也是合情合理。”

流血牺牲,带来了执政的正义性。

而当周瑜与孙策带着将士在吴地流血牺牲的时候,朝廷正缩在西北长安,忙于应付接二连三的叛乱,无力支援东南。

皇帝这番话一出,淳于阳与曹昂都沉默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刘协便问淳于阳,道:“昨日劫掠朱家盐车的山匪,张昭要如何处置?”

淳于阳道:“张昭令底下人克制些,也没有要动兵剿匪的意思。臣看他们是想等陛下您走了之后,再计较,并不想此时生事。若是引得朝廷插手,不是坏了他们大计?”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讽刺吴地诸人。

“你去告诉张昭,叫他从容做事,该剿匪就剿匪,若要等朕走,且还有的等呢。”刘协淡笑道:“吴郡看过了,朕还要去看看会稽郡,看看丹阳……”

淳于阳也不能改变皇帝的决定,只得领命退下去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