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行宫中, 刘协坐在湖边垂钓,与曹昂闲聊。

“子脩这些年来,若是遇到有人贿赂于你, 都是如何行事?”

曹昂并不认为这是皇帝的刺探, 只是如常分享信息,道:“臣不善在这上面敷衍, 若是差别对待,反而得罪人, 所以是一概不收的。”

“哦?你不收, 他们就容你?”

“起初是最艰难的。”曹昂回忆起在长安时,皇帝初掌长安兵权亲政, 而他跃然成为天子信臣, 那时候长安城中请托到他面前来的各路官员, 当真不少, 都是备下了厚礼重金, 只求一见, “当初因为拒见, 也得罪了不少人。”后来皇帝要收拾长安豪族, 曹昂自己留在长安,被构陷入狱,其中未必没有那些被得罪的人出力, 曹昂此时只淡淡一句带过, 又道:“名声传出去之后,就容易些了。等到后来,众人都知道臣的脾气了,也就不犯这个忌讳了。”

他说得简单,刘协却知道当初定然是极不容易的。有道是三人成虎, 众口铄金。等闲人不敢犯众怒,不敢逆着主流意见。若是在最初小人的攻讦之下,他这个皇帝疏远了曹昂,那曹昂就得不偿失,甚至有可能因此丧命了。

刘协玩笑道:“就这么信任朕吗?”相信他不会起疑心,不会因为旁人的毁谤而疏远。

“嗯?”曹昂有些迷茫。

刘协明白过来,笑道:“是你的性子了。想来你当初不过是——当如此行事,便如此行事的。不曾瞻前顾后想过这许多。”

曹昂慢了半拍,道:“陛下是想要整顿官场?”

刘协摇头,道:“只分田这事儿,就要闹个天翻地覆了。”既然是闲聊,便又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便把冯玉买伏寿绸缎之事讲了,又道:“朕知道江东长公主的心,只是她这法子是治标不治本。整个大汉每年能消耗的锦缎是有大概数目的,这几年是逐年减少的。她这里出产的锦缎多了,别处卖出的锦缎必然就要减少,最后总之还是会有织女没了事儿做。所以她这心是好的,只是路子不通。还是要打开新商路,要么……”他放飞神思,“就要努力造就一个更好的天下,届时人人都穿得起绫罗绸缎,自然销路开阔了。”

曹昂前头还在仔细听着,听到最后,微微一愣,顺着皇帝的思路畅想,不禁叹道:“那该是一个怎样的世上呢?”

刘协想到现代的社会,轻声道:“大约是一个……虽然遥远,但终有一日可以到达的烟火人间吧。”

“不知道袁二公子现下到了何处。”曹昂叹道。

刘协失笑,道:“你怎会挂心他?”当初袁熙与曹丕那一架,可是尽人皆知。

曹昂垂眸一笑,道:“家弟如今也明白过来了,知晓当初是他鲁莽了。就是家弟昨日问我袁二公子之事,我这会儿才想起来。”

“怎么?袁熙这一走,没了敌手,曹丕反倒不习惯了?”刘协眯了眯眼睛,道:“这次吴地行事,朕要用曹丕,子脩以为如何?”

他已经与曹昂、冯玉等近臣议定,要散布圣驾离开的消息,勾吴地残余的豪强大族势力反扑,引蛇出洞之后,斩草除根。这个行动里面,军事能力其实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忠诚度与社会组织能力。要求忠诚度是因为事涉机密;而要求社会组织能力,是因为这样的战斗,在村落与田地之间发生,比起考校军事能力来,更像是乡间的械斗,谁能最大限度发挥民心的作用,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曹昂、冯玉与淳于阳等人目标都太大,到时候是必然要跟着圣驾一起离开,制造假象的。

因为曹丕就比较适合作为留守的先锋军。

至于社会组织能力……

“陆绩那小少年,虽然年方十三,但能言善辩,最难得的是既能引经据典,又能乡间俚语。”刘协琢磨着已经拟定的人选。

陆氏近年来势衰,陆绩年少当家,经历与寻常少年不同。

曹昂也认为这两个人选是恰当的。

各处准备停当之后,圣驾即将离开的消息就在吴郡传开,往整个吴地扩散而去。

消息传开后,周瑜第一个入行宫来见皇帝。

刘协仍坐在湖边垂钓。

“陛下,此时万万不可离开吴地。”周瑜立在一旁,目光落在皇帝面上,难得带了几分躁意,道:“分田改制,吴地六郡共杀了谋逆的豪强三十七族,这还只是累世的大族。若是连家中百顷的那等小势力算上,更是不知凡几。这些人的亲近氏族,正红着眼睛等着反扑。陛下若是现下就走,荆州兵马一撤离,兖州、豫州粮草一断,吴地独木难支,立时就会大乱。到时候汉人越人杀作一团,农户园主彼此欺凌,吴地将会成为人间炼狱!臣恳请陛下,再于吴地盘桓两个月。臣只需要两个月。”

刘协慢悠悠挂了新鱼饵,他的圣驾一日不走,那么残余的势力就一日蛰伏下去。这样是个僵局,僵局就会成为死局。而破局的办法,就是他动起来,并且借由周瑜真实的反应,向吴地众人传达他动了这个消息。

他淡声道:“朕不只是吴地的皇帝。”

周瑜难以置信得抬起头来,望向皇帝。

刘协扬竿放钩,沉声道:“朕出来一年,也该回长安看看了。”

周瑜盯着皇帝。

“若吴地果然出事,朕会再下令,命冯玉等人领兵前来相助。”

周瑜道:“哪里还赶得及?等荆州兵马赶来,吴地民众早已死伤惨重。”

刘协道:“朕不可能不走。分田之事传开之后,荆州也有些不安定,也需要兵马回防。公瑾,吴地就托付给你了。”

周瑜料想长安大约有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发生,但此时撤兵,就是眼看着吴地大乱,他在此地经营十余年,如何忍心?以他的傲骨,本不会如此求人。但此时为了他当年与伯符(孙策字)一起打下的基业,为了吴地这些年来信重他的父老,也就顾不得了。

周瑜近前一步,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当初陛下用臣,曾以一曲凤求凰,将臣收入彀中。皇帝一诺,分量几何?”

刘协拉鱼竿的手微微一顿,他仰头看向周瑜。

周瑜屏住呼吸。

“退开些。”刘协淡声道:“你挡到朕的光了。”

周瑜愕然,回过神来后,只觉一口血到了喉头,死死忍下后,拂袖而去。

他到底,也并不比卓文君更有识人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