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回家过

这个场景,俞夺想过很多遍。

一张桌子,他在这头,他爸在那头。他和他爸,心平气和地聊一聊。

当然,蔺回南是个意外。

他想过好多遍和他爸把事儿都摊平了,然后和好。可他没想过,在把事儿摊平的这一刻,他要从哪说起。

从13年年底到今年,21年都过了大半了,俞夺只和俞申平见过一面。

说过了,那会儿是14年,S4,国内职业选手打比赛还没有个正经规矩,没说多少岁以下不准在国内打比赛,但出了国,世界赛是有规矩的。

得满17周岁。

那会儿俞夺差两个月,满十七。

当时俞夺觉得,他完了。

这两个月,要了他的命了。

他们队不比别的队,一群替补,你不能上了我还能上。他们队少一个人,等于连比赛都开不了。他上不了,等于新时代都完了。

他们白打一年。

这可能还是他们一辈子,唯一的机会。

他们一帮人穷得叮当响,条件最好的是乌龙茶,表姐开网吧。

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也没办法。

俞夺觉得自己是挺混蛋的,这时候想起俞申平来了。

俞夺不懂这些人脉关系上的门道儿,但他知道,俞申平能给他把身份证年龄改了。

但比起俞申平帮他把身份证年龄改了,让他去打世界赛,俞夺觉得俞申平把他腿给打断,送医院去,关他个一年半载的可能性更大。

他要腿断了,手断了,也没法去世界赛了。

可他要不去找俞申平,他能去世界赛的概率是0。

俞夺数学二三十分,也能算明白,1%,哪怕是0.1%,0.01%,都比0大。

后天打比赛,俞夺连夜赶回的南京。

后来乌龙茶,俞夺那会儿跟交代后事似的。要两天后的比赛没赶回来,他的衣服给网吧外头的流浪猫搭个窝,包、外设都送乌龙茶,银行卡密码是xxxxxx,让他们把钱都取走,以后他都用不上了。

俞夺一共带走200块钱,包括车票。剩下的钱,够他在南京呆两天。

到了南京,可俞夺没家钥匙,手机忘关机没电了。

他在院子门口坐了一夜。

等天亮,保姆来了,保姆帮忙联系上的他爸。

幸亏那天他爸没去外地出差,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俞申平风尘仆仆地回来,看见俞夺第一眼,就是给俞夺脸上掴了一巴掌。

俞夺被关起来了。门窗全部锁死,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人,保姆做的饭放在桌子上,别墅楼上楼下三层,只有俞夺一个人。仿佛要关他到天荒地老。

连吼,听见的都全是自己的回声。

仿佛回荡着在他耳边低语:

后天的比赛不用想了,全球总决赛不用想了,世界冠军也不用想了。你的队友都在等你,但他们等不到你了。

你的队伍,你和你的队友们付出的心血,就此解散。

被关一辈子吧。

你谁也找不来,谁也带不走你。

俞夺差点儿疯了。他拆掉墙上的钟表踩碎,掀翻桌子,瓷碟、瓷碗摔了一地,房间的木门被他砸得稀烂,可大门,钢铁浇铸的一般,他砸了几个小时,纹丝不动。

自他走后,俞申平把玻璃都换成了加厚钢化玻璃。

楼上楼下,七个挂表,俞夺全砸得稀碎。

滴答。

滴答。

滴答。

他听着这一秒、一秒流逝过去的声音害怕。

每听见一秒,他的恐惧就愈多一点。

他怕他后天赶不回去,他怕他队友没等到他。他怕五个人的希望,都毁在他身上。

这天晚上,俞申平回来了。

俞夺向来是个死不肯低头的臭脾气,门一开,俞夺跪进一地碎瓷片,膝盖流血,眼珠都是血丝,低着头说我错了,对不起,我不应该不听话,不应该顶撞你,不应该离家出走去上海。

但我求求你了,求求你,帮我一次,就帮我这一次。

没拿冠军,我这辈子都不碰英雄联盟了。

俞申平好像累了,叹了口气,破天荒没动手。他问,如果我没让你去世界赛,你是不是要恨我一辈子?

俞夺没说话。

改年龄这事儿,俞申平答应找人办了。

离世界赛还有段时间,俞申平说,后面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你要没进世界赛,绝对和年龄没关系。

但说话算数,你要没拿冠军,趁早老实回家,以后都别再提打比赛的事儿。

但你要拿了冠军,你还打一天比赛,你就一天别进我家门。

俞申平默许连着两天没合眼的俞夺又赶回南京。

不按规矩,改年龄这事儿,俞夺知道不对。可衣服都着满火了,谁还管都把衣服脱光了丢不丢脸。只要能让他去打世界赛,俞夺宁愿少活十年,甚至二十年。

回上海后,俞夺去新时代网吧隔壁,花100多在左手手腕纹了个champion。

冠军。

我们是冠军。

我们也,只能是冠军。

已经没有退路了。

-

俞申平把慌了手脚,给自己倒的一杯洗茶水倒进茶水槽里,又重给自己倒了杯,顿了会儿,又给俞夺倒了杯。没管蔺回南。

也仿佛没看见过蔺回南。

于是俞夺亲自给蔺回南倒了杯茶。

俞申平冷冷地:“别的杯子没洗。”

还没递到蔺回南手里,俞大队长和蔺回南换了杯子。

他唇角含笑,又特别欠揍地,用眼色指了指俞董的杯子:“那,爸,你不会舍得让你亲儿子喝脏水吧?”

俞董:“……”

俞董语气更冷了:“俞夺你今天是故意来气我的吗?”

“没有,哪儿敢。”俞夺把胳膊搭在蔺回南肩头上,“我今天是来给你介绍一下,”顿了会儿,“你儿媳妇儿的。”

俞董脸色眼见着变了。

“叔叔好。”蔺回南说。

他语气温缓:“我是俞夺的男朋友。我叫……”

俞申平倏然打断:“我不需要知道你叫什么。”

原本稍稍松缓下来的气氛,一下子冷凝了。

但蔺回南像没觉察到气氛,也没受一点儿影响,温文有礼地说:“我尊重您。但如果您不知道我的名字,以后可能要以‘俞夺的爱人’来称呼我。”

俞申平讥诮地问:“你知道爱人的意思吗?你们两个都结婚了?”

蔺回南说:“我认为我足够爱他,那他就是我的爱人。”

“你今年多大?你怎么证明?”

“未来还长,您不用着急。”蔺回南眼睑低垂,“至少我会用十年,二十年,几十年甚至更久,让您愿意先慢慢记住我的名字。”

俞夺张了张嘴,第一次在蔺回南面前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比蔺回南大几岁,便老是忍不住把蔺回南当小孩儿看。

他自负,他也不肯承认,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小孩儿能和家里暂时断开联系,到一千多公里外,拿着还没零花钱零头的工资,天天挨骂挨训,训练到天亮,捱住心理落差,在次级联赛没人要也能打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