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无惨……”

“你的梦想是什么?”

月光从云层后柔柔地融化开来,散落在他冰凉的肩头上。春日里的庭院,芬芳的樱花香与令人作呕的紫藤花香水乳交融,就好像是一场永不散场的美梦。

无惨望着那个只能在妻子搀扶下艰难起身的青年。

他忍耐着坐起的痛苦,说出口的话却四平八稳,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

无惨没有接话。

“这千年来……你究竟……”

“经历着什么样的梦境……”

产屋敷耀哉结着白翳的眼睛,从滑落的绷带中看向无惨。他原本秀丽的面容都已经被肿胀紫红的瘢痕所覆盖,不成人形。

可是他问的话,就好像在无惨的心中凿开了一条缝,轻盈的溪水唱着喧嚣的歌儿,就这样生机勃勃地倒灌进他蒙尘千年的心。

生机勃勃?

那是他最厌恶的东西。

——

那时候她还不叫步梦,更不叫什么樱庭步梦。

只不过是一个从海边穷苦渔民家被人买来的女孩。

春日的庭院里洒下一连串的雪樱,苍老的侍从像是一片秋风中的树叶,颤颤巍巍地跪在他的身旁,等待这位已经快要被家主抛弃的长子,挑选今后服侍他的人。

诞下这位自小体弱多病少爷的持明院夫人,身子骨也是一样的差劲。在少爷还不到三岁的时候,便香消玉殒,徒留这一个偌大的别院,以及一个同样快要死去的孩子。

这便是产屋敷家主的长子,产屋敷无惨。

原本家主也曾经对这个母族身份颇高的孩子,怀抱过要立为少主的希望的,可自打他出生的那一刻,这个想法便化为了海中浮沫,消散而去。

这是一个注定活不长的孩子。

可偏生他的母族势力又大,现在背靠源氏,是产屋敷这样的小家族万万开罪不起的。这也就导致即使这宅邸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少爷即将不久于人世,但是还要尽心尽力地服侍他的原因。

没人开罪得起那位持明院夫人的兄长。

产屋敷无惨看着那群同样跪在地上的孩子们,相仿的年纪,他跪坐在光洁干净的廊桥上,而他们就只能跪在草砬丛生的庭院里,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力,也是他不幸命运的开端。

“把头抬起来。”

产屋敷无惨命令道。

这是一个试炼。那位跪在一侧的老奴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少爷甄别人选的手段罢了,抬头抬的最快的那个人,将会被第一个赶出宅邸。

少爷最讨厌有人对他不敬。

此话一出,那些孩子都还迟疑地趴在地上,就好像是神社前的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只有一个女孩子,头抬地最快。

就好像上面有什么金银珠宝一样,略带黑灰的小脸上,一双乌木般的黑瞳就像是流水般清澈地望向产屋敷无惨,湍急地在他的眼底肆意冲撞。

老奴还跪伏在地上,只敢用眼边的余光去瞟一瞟旁边的光景。

没人知道少爷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除了那个抬头的女孩。

“你好像很迫不及待?”少爷居高临下地问。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奇妙的音律,教导少爷的先生曾经说过,若是他的身体健康的话,定会精通音律——但很可惜。

他快死了。

女孩似乎是笑了一下,勃勃生机就像是那些缠绕上粱架上的紫藤绿叶,在这死寂的庭院里舒展着放松下来的身体。

她笑着说道:“因为是您叫了我呀。”

庭院里是死死的一片寂静,除了樱花从枝头吹落的气流声,你听不到半丝旁的声音。

少爷忽然起身。老奴立刻知道,今天这场挑选怕要提前结束了。

就当他要随着少爷起身的时候,只听头顶忽然飘落了少爷那熟悉的嗓音。

“就是她了。”

产屋敷无惨快速地说完,忽然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在走了几步以后,又回身添了一句:“带她去打理一下。”

什么?老奴震惊抬头,还好少爷已经回过头,半个身子都已经快要探入竹帘之后,他这样失礼的行为并没有被看到。

“我要看到她。”

“随时。”

少爷就像往常一样发号施令,语态皆是不容置喙的模样。

——

产屋敷无惨在踏入那被苦药味浸泡地死气沉沉的屋子时,回身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庭院里如同落雪般散落的樱花,心下一动,不由得冷笑了一下。

他确实不喜欢看到这样生机盎然的场面。

因为,他是超爱这样景象的人。

只不过,他会回以千百倍的嫉妒去拥抱不属于他的东西。

掐碎,再揉烂。

——

为了方便称呼,他给那个女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步梦。

“没有姓?”她问。

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产屋敷无惨诧异地看向步梦,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无可救药的人一样。

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超傻的问题,干笑两声:“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啦!少爷您喝茶吗?”

“……”

其实在这时候,她的本性就已经露出来了。

产屋敷无惨不止一次后悔地想,他应该早一点捉住她的尾巴的。早一点,再早一点,他就可以连同她整个人,囫囵地丢出屋外了。

回过神来,他手里捂着山狐狸毛皮的暖炉,在这暖意融融的春日午后,他还不得不呆坐室内,连竹帘都不能随意掀起。

哪怕他明明已经感觉很热了,但是哪怕一会儿的凉快,都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这会加重他的病情。哪怕他再想,也要被阻止。如果在当时不能顶着他的怒火及时阻止的话,事后就会要遭到更严重的处罚。

步梦就像是天生适合这份工作一样,她适应得很快。这座宅邸的地形,这里的所有人,她就像是柔嫩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整座宅邸,然后再回过头,用小意讨好地笑容看着他,好像这样就能免除处罚一样。

她确实可以。

产屋敷无惨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多吹捧的词句,从头到脚,她都能用一些让人听了后背一凉的话语,当做免去责罚的手段,硬是把他的怒火最大程度地给降下去。

“少爷,爱听彩虹屁是人之常情,您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

她就像一个鬼魂一样,出现在酷热夏日他忍不住推开窗户旁,捧着脸,笑眯眯地说着厚颜无耻的话:“您这次想要听什么彩虹屁?”

听什么?听屁!

他气的躺了回去,又是忍不住咳嗽五六声,然后边上就会递上热好的茶水。

产屋敷无惨躺在卧铺上的时候,曾经听过每一个人的脚步声。他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出谁的脚步是谁的,即使不睁开眼睛,也知道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