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雅言说不必联系,雇主早就交代好的,只要她愿意去,和家里阿妈说一声就可以了。

地点在零和路,那条路像个口袋,只有一个出入口,邵家在口袋的底部。雅言的车送她们过去,因为比较偏僻,一路上行人稀少。南钦倚着车窗,远远看见绿树掩映中的一所宅邸,雪白的墙头红屋顶,有雕花镂空的大铁门和喷泉。她扭过头来问雅言,“是那户人家么?”

雅言唔了声,“没错,就是那里。”

到了门前说明来意就放行了,里面的阿妈迎出来,对雅言鞠躬叫了声冯小姐。雅言点点头,指着南钦道:“这是南小姐,上次宝珠和邵先生打过招呼的,是新来任教的声乐老师。”

阿妈道是,“这事我晓得的,表小姐电话里交代过,说今天可能有位先生要过来……”忙引路进厅堂,请两位坐,倒了茶水过来伺候,又对南钦笑道,“先生真年轻呵!我们先生也知会过,表小姐的朋友是上宾,绝不能当作普通的先生看待。待遇问题冯小姐同你说过了伐?十二块一个月包吃住的。住宿的地方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不用准备什么,带点换洗衣服就可以。我姓孙,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先生不用客气的。”

南钦被她几句先生弄昏了,微欠了欠身道:“我是来做工的,你这样子我真不好意思。”

“哎呀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先生就是先生,和我们不一样的。”孙妈热络地问,“那今天还走吗?要是不走,我去吩咐厨房加一个人的份。”

南钦从进门起就没看见孩子,便道:“还是要走的,先来见见工,等准备好了再过来。你家小姐读书去了么?什么时候接回来?”

孙妈兜着两手说:“暂时还没来楘州,不凑巧得很,本来昨天就该到了,可是临走又发热,只好在老家耽搁几天。不要紧的,先生先留下,用不了三五天小姐就来了。工钱照你搬进来算起,我们先生人很大方,不在乎这点的。”

“那倒蛮好,”雅言笑道,“我看比那家洋行条件优厚。现在时局不好,街上兵来兵往不安全。邵先生这里是私宅,外面再乱也殃及不到这里,你说是不是?”

南钦想想也对,安全是顶要紧的,可是自己怀着孕,做不了多久,瞒着雇主似乎不大好。思来想去还是要据实说,别到时候闹得不愉快就没意思了。因对孙妈道:“待遇我是没有什么可挑拣的,只不过我自己的情况还是说明的好。我肚子里有小囡,不能一直教下去。如果邵先生可以接受我中途请三个月假,那我明天就可以上工。如果不能接受,也没关系。毕竟耽搁三个月等于前面学的都打了水漂,对学生是不大好的。”

雅言啊了一声,“你怀孕了?之前怎么不说?我二哥知道伐?这是好事呀,姆妈听了一定很高兴。”

南钦惧怕起来,又碍于是在别人家里,探讨这个不方便,便囫囵道:“你别嚷,回头再告诉你。”

孙妈脸上显得不确定,“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问问先生才行。两位宽坐,我去打个电话噢。”

厅房里只剩两个人,雅言挨过来拿肩头顶她,“既然怀孕了还做什么工,跟我回去吧!天大地大孩子最大,你稳稳当当在陏园,谁能动你一根寒毛?联姻的事也一定不能成,二哥肯定高兴死了,他本来就反对那门亲事,现在更有理由据理力争,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雅言实在太年轻,年轻人想得简单,以为奉子就能复婚,完全不考虑外在因素。南钦却时刻记得冯夫人的话,要让良宴置个宅子安顿她,让她遮遮掩掩地做姨太太。有了孩子能改变什么?孩子到了月令不生也得生,生完了她的利用价值也就到头了,也许还会弄得母子分离也说不定,她断不能冒这个险。自己的命运攥在别人的手心里,别人给你脸你就荣耀,不给你脸你就忍辱偷生活着,算什么买卖!

“你二哥知道这件事。”她说,“雅言,我和他已经离婚了,无论如何不想再有牵扯。冯家我是不会回去的,其实你也知道,回去了没有立足之地,何必再趟浑水。我自己做的决定自己要负责任,到底大家都不是孩子,婚姻也不是儿戏。”

“可是你怀孕了。”雅言不能理解,“有什么事不能和我二哥商量?他那么爱你,会让你没有立足之地?”

“要打仗了,我不想让他为难。”她别过脸一叹,“再说和他没关系,不是他的孩子。”

雅言一哼,“这话鬼才信。”

两个人缄默下来,因为孙妈打电话回来了。南钦料着是不成功的多,谁家愿意请个孕妇,万一再有三长两短还要打人命官司,担的风险太大了。谁知却出乎意料,孙妈道:“先生说不要紧,总归要看着表小姐和冯小姐的面子。又说怀着小囡的女人心软,能代为好好管教小姐,这点比别人强。请南先生安顿下来,到了生产的时候自然放你的假。出了月子也可以继续教,没有什么妨碍的。”

这真是奇闻,南钦一面庆幸,一面感谢不迭。这样动荡的岁月里,能有个像样的工作和酬劳不容易。雇主又不常回来,不受拘束心里也踏实。她站起来说:“既然这样,那我明天过来。”

孙妈一直把人送出大门,再会说得又响又脆。

“遇到贵人了。”雅言笑道,“趁着有空闲休息两天,养在乡下的孩子,不知道皮得怎么样呢!”

南钦想起嘉树来,那孩子也是老家长大,斯斯文文的话不多,并不怎么皮。她拉拉雅言的手,“这次多谢你了,本来我还想着要出去找事做呢,现在倒省了力气了。”

“咱们之间犯得上谢么?其实我就盼着你和我二哥好好的,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他有阵子像傻了一样,睁着两只眼睛不认得人,真可怜透了。还有那个司马及人,以为少帅夫人的位置空出来她就有机会了,借着由头总往寘台凑。后来不知怎么,被他逼得离开楘州,一个人到香港去了。”雅言说着摇摇头,“我以前从来不觉得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自从这件事后才对他刮目相看。难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你就是看着他的一片真情也该和他重新开始。”

南钦不说话,重新开始,寘台的赵小姐怎么处置?人家已经来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晋军正在打仗,这时候赵大帅的女儿驾临楘州,简直就是诏告世人冯赵的关系。一位是大帅千金,一位是华东少帅,锦绣姻缘天作之合,她在中间横插一杠子,自讨没趣么?

好好的少夫人不做,换个尴尬身份卷土重来,她还不至于这么作践自己。

“你看会打到楘州来么?”她调转方向打岔,“万一打起来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