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林玉婵贪婪地看着一百六十年前的上海。

没有后世照片上那么多拥挤拔尖的高楼, 江岸显得很开阔。河滩泥沼比比皆是,芦苇丛又高又深,从中扑棱棱飞出白色的大鸟, 翅膀扇动, 带来江水特有的泥腥潮湿气味。

随后, 岸边栓了船,修了码头, 逐渐有了人烟的痕迹。左手边那一大片农田水乡应该就是后来的浦东新区, 而右手边的江岸上,民居建筑鳞次栉比, 其中不少气派洋楼, 依稀是现代外滩的雏形。

开埠不到二十年,虽然从行政区划上来说, 上海还只是“县城”, 但它已一跃而成远东商业重镇, 与老牌通商口岸广州府分庭抗礼。

林玉婵以前常听王全抱怨生意不好做,洋人都跑上海去了, 实在难以理解。

反正她现在是非常理解。广州繁华, 全靠过去“一口通商”的政策红利, 其实水路运输颇为不便;而上海地理优势明显, 身后是丝茶鱼米之乡,出海就是太平洋, 她要是资本家她也选后者。

“别人都说上海是远东的孟买。”身边忽然有人说, “但若要问我的意见,它更像东方的巴黎。只不过巴黎已是阅尽风流的贵妇, 上海却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这个世界充满热忱的好奇……”

林玉婵侧首, 惊讶道:“赫大人,起这么早?”

偷瞄赫德——穿着睡袍,眼神有点朦胧,随口几句排比还带着爱尔兰乡音,她只能听个囫囵。要知道他平时说话都是英语磁带里那种正规伦敦音——大概是还没太睡醒。

应该不知道她夜里的小动作。

也不知道他的船里藏了个没登记的旅客。

赫德扶着栏杆,深深呼吸着清晨的冷气,余光瞥见她头顶的小白花,有点好笑。

他知道这是中国人的习俗,服孝尚白不尚黑。整个海关里就他知道她这寡妇是假的,她还挺煞有介事,真够入戏。

他眼望风景,和蔼地问:“这几日,可曾有人给你不好过么?”

这年轻的中国姑娘举止低调,工作质量倒是顶尖,在他制定的考评表上名列前茅。

他的海关里虽然有女雇员,毕竟没招过如此青春年少的,不免担心会有手下人心猿意马,违反他制定的严格的人际规章。

林玉婵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如实答:“我不知旁人心里面怎么想,但工作上跟我合作得都挺顺利。嗯……那个大鼻子维克多,有时候喝多了伏特加,会拉我说点醉话,让我跟他回圣彼得堡什么的……但也没过分无礼。您这里有禁酒令吗?”

“没有。”赫德看都没看她,答得很干脆,“饮酒是西人文化,维克多喝了酒效率加倍,我也不打算禁他。你能应付吗?”

林玉婵也一笑,用广东话回:“冇问题。”

意料中的答案。这种小事当然得她自己想办法。他又不是她家长,不负责解决生活难题。

但过了一会,赫德又说:“等忙完这一趟,我会组织外国雇员,上一堂中国礼仪课。”

晨露微凉,太阳还在地平线下,已经有不少船只在江面上忙碌。外滩的岸上亮着火光,风声甚至送来了高高低低人声,似乎是鱼贩的吆喝,可又不太像。

一个随从捧着顶戴,弯腰趋来:“大人,今日上午可到江海关。要更衣吗?”

赫德冷淡挥手:“急什么,下船之前再说。”

到了江海关,不免要见一堆大清官员,还要换中国官服。那官服就像中世纪盔甲一样束缚身体,他能拖一刻是一刻。

那随从又建议:“清晨风凉,下官给大人拿件洋风衣?”

赫德更是不耐烦,看一眼旁边的姑娘:“这儿还有女士穿得更单薄,你怎么不先给她拿一件?”

这随从以前伺候个广东县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深得上司好评。近日转而伺候洋官,尚且不懂保持社交距离,以致频遭黑脸,也不知自己哪儿做得不对,只能莫名其妙。

随从瞪一眼林玉婵,心想一个临时女工小寡妇,我哪有衣服给你。

林玉婵夹在错位的中西习俗之间,颇感无趣,要告退又显突兀,只得假装事不关己,放空目光,注视远处一艘大船。

赫德也同时注意到那艘船,忽然来了兴致,考她:“林小姐,目测船体长度和吃水量,你估计这一艘船上的货,能交出多少税款?”

在海关眼里,每艘越洋货轮都是移动的银库。林玉婵工作之余,勤奋偷师,零七八碎的什么都学了一点,当即接受挑战,眯着眼观察起来——

那艘船行得很快,忽而转舵,露出侧舷一排黑黝黝的炮口。

林玉婵吓一小跳。忽然后背一紧,觉得有些东西非常不对劲。

商船装火炮也不罕见,但是……

轰!

火光一闪,通天一声震雷响,打碎了静谧的黎明。

赫德有远洋航行经验,立刻伏地,顺手把林玉婵和随从双双拽了个大马趴,叫道:“还击!”

与此同时,甲板剧烈一晃,林玉婵跌跌撞撞滚到甲板边缘,赫德没拉住她。浑浊的江水忽地近在咫尺,她就势扑倒,死死抓住地上一副凸出的把手。

甲板再一晃,她就成了一张悬在空中的旗,随后又重重拍在地上,一阵眩晕。

舱里传来几声尖叫。陆续有人从睡梦中惊觉,奔上甲板。

水手长大叫:“保护赫大人!保护长官!全体戒备!快去找赫大人……”

隐约只听赫德呛着水狂吼:“我的文件!咳咳,先抢我的文件……”

轰!

又是一声巨响,掀开一排巨浪,劈头浇在慌乱的人群上,浇灭了蒸汽轮船的大烟囱。

这是赫德出差的官船,虽有火炮,纯属摆设——挂着大清旗的官船,谁敢碰一碰?

一艘快艇疾驰而来,艇上诸人穿清军服饰,甲胄森然,刀弓林立,是一艘号艇。

“长毛匪军在攻上海县!”

号艇上的人劈开喉咙大喊,“匪军夺了洋船洋炮,正在负隅顽抗!上海道台有令,所有官民船只速速回避,以免炮火误伤!”

喊的是苏北方言,一船广东人谁都没听懂。

第三枚炮弹正落在轮船船尾。桅杆上的电灯啪的熄了。林玉婵只觉一阵热浪袭来,紧接着咔咔断裂之声不绝,脚底的甲板仿佛成了脱线风筝,在巨浪中自由翱翔。

甲板上的人成了滚刀肉,个个被甩得七荤八素。林玉婵被一头冷水浇个透心凉,死死抱住一根柱子。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喊:“我数一二三,跟我跳。”

林玉婵艰难睁眼。是苏敏官。第一声炮响后,他就从藏身之地跃了出来。没人管他。

“我……我不敢……”

脚下就是黑漆漆的水流,旋转着,像个吞噬一切的黑洞。江水涌入船舱,发出沉闷奇怪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