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明月已升得高了, 挂在海关的钟楼顶,像一盏巨大的电灯。

江海关大楼的走廊高大肃穆,两侧大理石立柱, 咖啡色地砖, 皮鞋走上去嗒嗒响。

黄铜巴洛克式壁灯洒下规律的扇形光束。在那光束的笼罩下,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并肩而行,踩过那一串串光, 投下长长的影子。

赫德长久不说话, 也许是在思索复盘刚才那场精彩的讨论,也许是自己生出什么新想法, 他眼中神色捉摸不定, 变幻得有些喜怒无常。

长廊中隔了一道门,他依旧是信手推开, 说:“请。”

林玉婵耳根微热, 有种欺世盗名之感。毕竟她只是拾了历史车轮中落下的一点泥, 勉强在这个世界里多活了几集,谈不上天赋异禀。

况且她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在军国大事上扭转乾坤——这一晚, 她表现出了超乎自己外表的能力, 仅此而已。

值夜的华人戍卫们则下巴都快掉了。堂堂粤海关的领头洋大人, 居然跟一个中国小寡妇并排缓行, 而且还是个特别优雅的护送姿态!

当然啦,洋人“重女轻男”(以大清标准来看)众所周知, 但他们的绅士风度通常只留给本国女士。每当租界里的洋人开舞会酒会, 眼看着那些大胸细腰的番女敞胸露怀,醺醉着被人众星捧月, 围观的中国人无不暗自摇头,暗叹世上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妇。

但中国女人竟也这么厚脸皮, 居然没有自觉避嫌、小碎步跟在官老爷身后三步之外——无怪众人心里大摇其头:太没教养了,难怪洋人瞧不起中国人,世风都被这些趋炎附势的女子败坏了。

林玉婵平白觉得肩膀针扎,这才注意到,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像是看一只粘在凤凰身边的麻雀。

一时间,竟让她分不清那是羡慕还是鄙夷。

她在这种暧昧的目光中也有点自我怀疑起来。她莫名其妙想,赫财神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别的企图吧?

毕竟洋大人荤素不忌,有人连小脚侍妾都娶了。

“不太可能。”她想,“那是刻板印象。”

洋人也是人,也有悬殊个性。半年前赫德还骂她小骗子。今日优待,在他眼里,她也不过是个有点天赋的雾都孤儿罢了。

她尽量挺直腰背,大步跟上他的速度,身量也不过到他肩膀,宛如儿童。

“林小姐,”赫德忽然轻声叹口气,“可惜你不是男人。”

林玉婵:“?”

英国这么早就腐了?

“否则我可以破格升你为供事,甚至商务委员。”赫德说,“让你统领我那几十个华人雇工,给他们陈旧的脑子里塞点新鲜玩意。天知道,给他们从零开始地灌输逻辑与常识是多么累人的事,每次都让我有搭船回乡的冲动。”

“哦?女的便不能?”林玉婵一点不奇怪,“这又是大清官府的规矩?”

赫德笑道:“这是全球通用的规矩。淑女怎么能做这种累人的工作。”

林玉婵无奈地想:“局限性。”

大清传统艺能之压迫妇女,其实洋人也未必多先进。尽管西人女子看似拥有很多自由,男人看起来也很绅士风度尊重妇女,其实就是因为有钱。有钱了就可以奔放,可以大方,就有底气照顾弱者,很正常。

在洋人主导的海关,男女平等程度已经甩外头一大截,但在林玉婵眼里,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吧,值个鼓励奖。

她不做无谓的争执,只是很明确地表示失望:“你会错失很多人才。”

赫德微笑:“那是我不想看到的结果。所以,如果你愿意进一步发挥你的才干,我很乐意聘你做……嗯,海关没这个职位,我以私人名义,请你做我的顾问。薪酬么,不会比上述职位少。你也不必住拥挤的女工宿舍了,海关有侨民家属小院,刚建成,每日供应热水,有的是空房间。”

林玉婵不由自主停住脚步,有点不相信。

“多谢器重,可……”

她静了静心,问:“工作内容是什么?”

“协助处理公务,帮我制定海关新规。”他不假思索地列举,“另外你是女子,也可以分担一些男职员无法胜任的事情——比如,代表我出席一些必要的社交活动,你口齿伶俐,可以帮我应付一下当地的官员太太什么的。我未婚,很多场合需要女伴……我是爱尔兰人,又属卫斯理循道宗教派,人人都知我私生活严谨,不会影响你的名声。我可以派个家庭教师给你补习一下必要的知识——服饰、妆容、舞蹈、茶艺——不需要太久,以你的聪慧,一两个礼拜就能学得比大多数英国姑娘到位。

“你在海难中的所作所为证实了你有高尚的灵魂。”他忽然想起在广州教堂里的一幕,微微一笑,“我不要求你信教,不过你得读读圣经,这样跟人才有的聊。”

他话语真诚,碧绿的眼中闪着友善而愉快的光。

林玉婵忍不住转开面孔,有些呼吸困难,一时间觉得像做梦。

走廊里嵌着昂贵的壁炉,暖融融的火焰冲散了外滩的寒气,把她的鬓角蒸出汗珠。木材燃烧的毕剥声如轻快音符,淡淡的烟气如蛇般游开,渐渐变为透明。

半年前,她还是个乱葬岗里的尸首,被抽大烟的爹卖掉一条命,被茶行里的烂仔拳打脚踢,只配喝掺了口水的粥。

谁能想到,同一片大地上,同一个人,还能有这种活法。

她鼻子慢慢发酸,无来由的想掉眼泪。

赫德见她不语,表情甚是有趣,只道她是被这大礼包砸晕了,笑出声来。

他从钱包里翻出一张名片:“斯考特太太是我相熟的一个裁缝,她丈夫是鞋匠。这是她的地址。你去找她做两身洋装,记我的账,别再穿这些死板紧绷的旧袄裙。”

他瞥了一眼两旁木头人一般的戍卫,“相信我,当他们看到你穿着淑女的服装出现在海关的时候,便再也不敢轻视,他们只会格外尊重你。”

林玉婵用力咬嘴唇。她知道这样显得很无礼,然而她忍不住。

“赫大人,多谢你……提携我,让我从此跻身高等华人之列。”

“嗯?”赫德没听过最后这个词,也没听出她的淡淡讥讽,反而觉得很有趣,“你的确跟大多数华人不一样啊。”

林玉婵忽然看到,他取出裁缝名片的时候,另一张名片不小心被带了出来,掉落在地。

她弯腰拾起,名片皱巴巴的,上面赫然几行英文。

Yung Wing

Bachelor of Arts, 1854, Yale College, Connecticut

……

她噗的一声,眼眶里的少少泪瞬间回去了。

“这人您认识?”

“容闳啊,”赫德漫不经心地取回名片,顺手揉成一团,丢进壁炉,“来海关应聘过,但我不信任美国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