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第2/3页)

赫德初掌江海关,虽然给同样的职位开出了更高的薪资,但中国人安土重迁,不少粤海关的旧雇员不愿意当沪漂,打算回乡重新找工作。

按照赫德制定的新规,所有未完约的雇工,因为不愿搬迁而离职的,算海关单方面解约,都发了遣散金,金额和服务年限成正比。超过五十岁的,还有退休金养老金,十分完善。

当然也有因为不能胜任新职位而被解雇的。本来都颇有怨言,打开信封数数“分手费”,也都转怒为喜,夸赞起来。

厨娘孙氏拆开大信封,数着里面亮闪闪的银元,感叹道:“赫大人真是体恤下人的父母官。我以前在大户人家做工,说解约就解约,不扣钱就谢天谢地,哪来咁多遣散金!唉,可惜我还有老公仔女要照顾,不然就留在上海多好!”

林玉婵透过窗户望着江海关大楼上的钟,感慨赫财神进步真快。

还学会邀买人心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海关薪资优厚,招聘所外头的队都快排到黄浦江里去了。

况且这一屋子人的遣散金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外籍高管的月薪。

孙氏赞叹一会儿,转而为林玉婵不平:“你又不回乡,干活也勤快,赫大人怎么也不留你——你又是完约,连遣散金也没有,好亏的!洋大人也不能欺负寡妇呀。”

林玉婵置之一笑:“规则嘛。”

她从给自己的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读了几遍,贴身藏好。对她来说,这纸比多少钱都重要。

海关开出的“离职证明”:苏林氏,寡妇,1846年生,广东南海人,身家清白,供职粤海关期间,勤勉负责,谨慎守法……

中英双语,盖着总税务司公章,十分正式。

她毁了自己的卖身契,此后就相当于黑户。

要是留在广州,有个德丰行的老冤家不说,官府随便一查,她也没法自证良民,躲不过封建社会的铁拳。

而上海近年难民激增,黑户一大把,官府管不过来。

只要等到下次人口普查,用这张离职信作证,她就能拥有一个清白合法的新身份。

赫德这分手礼物太给力了,堪称无价之宝。

唯有自己姓氏前头那个“苏”,总觉得有点碍眼。她忍不住找点白浆糊,看看能不能给涂掉了。

旁边孙氏看着吓一跳:“苏林氏,你干嘛?”

林玉婵没心没肺地笑道:“以后我是林氏。”

孙氏到抽口气,轻声说:“这可不能乱来,被婆家逮着了有你受的!”

林玉婵很水性杨花地解释:“我得改嫁呀。”

孙氏不说话了,饶有兴趣地看她作死。

然而林玉婵也就是比划两下过瘾。她也知道,文件上有半点涂改,就算作废。

不着急,一步步来。

林玉婵平日生活简朴,没攒下什么零碎,一阵旋风就收拾好了。

她坐在床沿思考,1862年,能不能活过去呢……

赫德有句话说得很对。在这个社会里,女人在家庭之外是没有空间的。除非她做保姆做女佣,否则其他有前途的工作,没有华人老板会雇佣一个女子。

当初在德丰行挣了个学徒名分,还是靠她死乞白赖用尽歪门邪道,才勉强成功的。

当然话也不能说绝对。极少数的中国人——比如容闳那样的——可能会给她机会。但这个概率太小,相当于大海捞针。

所以思来想去,要想立足,似乎只有自己做生意了。

方才请容闳的“代购”,就是一个小小的投石问路。

上海开埠以来,民风开放居全国前列。街头有不少小商贩,都是老板娘抛头露面起早贪黑,是社会常态。

她有一百银元的本钱,起点不算太低;在德丰行被全方位使唤几个月,对于“在大清做贸易”这件事也初窥门道。

况且她还有穿越红利——好歹是见惯了各种别出心裁的营销法门,小心挑着些用,不求一夜暴富,但应该不会被土著商家一夜打垮。

但很少有一个单身女性独自开店的。没男人,容易被欺负。

林玉婵忽然想到红姑。她和几个自梳女伙伴凑钱买了个院子,日日贩鱼,也会纺织补贴家用……苦是苦了点,但也是正正经经靠双手打拼,日子能看到希望。

不过自梳女文化只流行于岭南一代。包邮区百姓还没这个概念。

旁边孙氏和其他几个女工忙得脚朝天,她们在上海采买了无数年货,打算带回乡去。

林玉婵听她们热忱憧憬回家后要做什么,忽然心念一动。

“孙婶,”她拿起一个空信封,找出纸笔,飞快地写字,“你若回广州,能否麻烦你向我的一个朋友问好?过去她时常照顾我。”

这个人情惠而不费,孙氏当然满口答应,“好好好,住哪?”

“上下九鱼市码头……”

林玉婵给红姑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说自己打算在上海安顿。这里商业发达,似比广州机会多。如果她有相识的自梳女伙伴愿意北上淘金的,欢迎前来找她合伙。自己暂时没有固定住所,不过可以去江海关询问。

这也是托赫德新规的福。海关档案里保存着所有曾经任职人员的去向,构成了一个豪华的人才数据库。

(不过林玉婵很小人之心地推测,倘若中英再次交恶,这名单就是现成的带路党人选)

她又叠了一对时兴的蕾丝洋布帕子,用红绳扎好,当礼物塞进信封,粘好口。

孙氏接过,又苦笑着叹息:“只可惜年关时节不好搭船,我们这几个纵然归心似箭,也只能等到年后再走。今年是吃不到家里的年饭喽。”

林玉婵忽地抬头,眼里亮闪闪,笑道:“不如一起?”

*

上海老城厢馆驿街路口的人和酒店,是嘉庆年间开业的老字号。酒店布置得干净亲民,厅堂里有个女先生演唱苏州弹词,包厢里烧着火盆,桌上摆了些酸甜腌渍小菜。

苏敏官在那包厢门口驻足。他换了新衫,修了脸面,披着一条不知从哪黑吃黑来的棉斗篷,衣角飞扬,很有些风流倜傥的潜质。

他眼光往里略略一扫,看到一屋子人,沉下脸,嘴角似笑非笑。

“不是说同乡小聚么?”

林玉婵理直气壮:“这些都是同乡!”

见他不忿,又补一句:“怕你嫌孤单,好容易请来的呢!”

苏敏官冷笑一声。她还有理了。

林玉婵放轻声,又说:“我不是说过,等发财了请你吃大餐——你看看这菜牌儿,正宗沪上本帮菜,绝非找不到馅的包子。少爷请。”

他没想到她还记得这句玩笑话,脸色终于软了些。

“林姑娘,”他叹气,“你可知,这很像个圈套。要是换个人请我来,我真要以为是清帮过去的仇家集体来寻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