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上海老县城外北门街。渣打银行大楼。

主营业厅墙壁覆盖着条纹大理石, 金色栏杆后面,穿制服的华夷职员安静忙碌。墙上挂着世界各地时间钟表。不时有人踩着凳子,擦掉黑板上的手写汇率, 写上最新的数字。

入门的顾客被分流到两个不同的通道:华人顾客由华人职员接待, 柜台前摆着木凳子, 墙上写着借贷款利率;洋人顾客由洋人职员接待,小接待室里摆着三两沙发, 墙上挂着风景油画和维多利亚女王像。

当然, 除了华人洋人,渣打银行还接待第三类顾客, 只不过他们从不亲自莅临。

大清政府。

晚清时期朝廷财政缺口巨大, 自从发现外资银行专业又可靠,早就开始大举管银行借钱。光上海一地, 为了凑镇压太平天国的军费, 前前后后就管外资银行借了十万两白银。

每当有此等美事, 渣打银行的麦加利经理都会带领心腹,亲自拜谒相关衙门。这一天的银行业务就会基本暂停, 来办事的散客只能吃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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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今日业务照常。大清官府暂时不缺钱。

林玉婵坐在接待室的真皮小沙发上, 好奇地跟画像上的英国女王对视。

因为她拿的是海关签发的大额支票, 居然就直接被请到了“洋人业务”这里, 海关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毕竟海关也是银行的大客户。巨额关税银子都是通过外资银行抵押,作为赔款输送到各国。

她可以想象, 当其他海关华人职员前来办事, 被毕恭毕敬地请进“洋人通道”,隔着栅栏看着旁边同胞们拥挤排队, 心中会升起何等优越感。

林玉婵特意穿着一身男式长衫,梳个辫子, 戴了低低的小帽,尽量低调,就像兑取巨额彩票似的,唯恐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但她还是感觉,全体职员都在用余光看她。

这渣打银行大楼自建成以来,大概从没来过一位女性客户,可不是新鲜。

跟她在现代跑银行的流程完全不同。要不是有个“助理”跟着跑前跑后,她两眼一抹黑,开口不知问什么,多半直接被拒之门外。

苏敏官在不远处朝她招手:“阿妹,过来确认签字。”

林玉婵从沙发上弹起来,跑过去,抚摸着那张海关签发的支票,最后仔细看了一眼,在收款单上签下自己名姓。

接待她的职员是个年轻中英混血小伙子,英文带广味,估计是香港出身,光明正大地梳个油亮大背头。

大背头朝她商业假笑:“请小姐核对。”

七地海关采购茶叶的定金,一共七百五十英镑——由于海关是英国人主导,因此财务结算都以英镑为单位,标准的丧权辱国操作——按当日汇率,扣除手续费和汇兑费用,约合银元三千,白银两千一百,都在这薄薄的一张纸上。

一开始拿到这支票,林玉婵还闹笑话,直接跑到义兴船行门面,十分土豪地将那支票甩到柜台上,扬言:“苏老板!欠你多少钱来着?今天全还清!”

苏敏官笑了她十分钟,告诉她这支票不能当银票使,得她本人先去外资银行兑换,中间手续繁复。他讲了一会儿,觉得不放心,干脆带她一起来。

“正好我也要去渣打银行……嗯,办一些事。”

中式钱庄票号被外资金融机构挤压得狠,近年接连倒闭。第一家中国人自己的银行还要等上几十年,只好便宜列强。

…………………………

取出来的银元钞票,一部分当场给了苏敏官。换回一沓陈年借据,让他随手丢进壁炉。

林玉婵有一种“花呗还清”的舒畅感,恨不得马上管他再借五百两。

苏敏官自己还带了点银子,直接凑整,存进义兴户头。

林玉婵心痒痒:“教我也开个账户。”

他侧首,“小额存款,每年有管理费。”

对渣打银行这种巨无霸来说,几千两银子可不是毛毛雨。

林玉婵想了想,还是点头。商铺里的现银越来越多,一半归容闳,他定期派人来取;另一半属于她自己的利润,以她那现代思维,直接放在床底下可睡不着。就算没有小偷强盗,还有老鼠蟑螂呢。

别的银行她还没那么放心。渣打银行可是大名鼎鼎,直到二十一世纪还坚`挺存在,不会半途倒闭。

大背头职员听闻她的意图,笑容满面地捧出一叠表格请她填,并要走她身份文件,捧去后面办公室。

趁那职员忙活的工夫,苏敏官又去另一个柜台,轻声细语说几句话,马上叫出来一个洋人助理,跟他热情握手,末了递给他一叠单据。

林玉婵好奇万分,等他回来,问:“你办的什么事?”

他垂眼,检查那叠花花绿绿的印刷单,过了一会儿,才似乎不好意思,说:“生意不好做,当一回汉奸,你别有意见。”

林玉婵抢过那叠印刷单一看——

“免税`票?”

她瞠目结舌,惊喜地问:“你怎么弄到的免税`票?”

苏敏官眼角闪着狡黠的光:“海关收我们华商舰船巨额关税,总不能任人宰割。那日你告诉我洋行船只可申请免税,怡和洋行在上海有分号,我于是找了那里的熟人,把义兴的大部分船都挂靠在他们名下,租了码头泊位。从此挂英国旗,往来江海只需交一次‘子口税’,免除内地关卡盘剥,成本可节约三成。”

林玉婵被这骚操作震惊了,半天才抚着胸口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薅海关的羊毛呢。”

也不知他是如何跟老东家握手言欢的。也许,广州分号一个职员无故失踪,这消息还不至于引起上海分号的警觉。也许怡和上海知晓他的“事迹”,但他自有能力摆平。

她也不知道,她也不多问。这是苏敏官赖以吃饭的本事。

以大清标准来看,和洋人沆瀣一气,背弃祖国,偷税漏税,自然是大大的汉奸刁民。但歧视性关税政策在先,苏敏官只不过是被迫反制,有何不可。

大清又不缺他那点银子。苏敏官少交的那点税,顶多让颐和园里少几片琉璃瓦,慈禧的早餐桌上缺两盘珍馐菜而已。

林玉婵兴奋地说:“这个方法可以在华商中推广。以后江面上都是万国旗,看他们找谁收税去。”

苏敏官微笑:“并非所有人都有我的门路。”

她咋舌:“你这是不给被人活路啊。等到明年此时,上海华人船运得死一半。”

苏敏官再笑:“阿妹,有这个想法,说明当奸商你还不太够格。”

林玉婵不服气,抢回他手里的免税`票,一张张翻,忽然注意到什么,问:“义兴有多少船?用不到这上百张吧?——等等,怎么后面都是空白的?”

苏敏官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空白免税`票,一百两银子一张卖给友商,天地会众八折。目前已预订过半。你若想涉足船运,我给你留两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