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时下进口保险柜刚刚流行起来, 模样五花八门,有木质的,有金属的, 有中式的, 有西洋风格的, 都很笨重,一般毛贼轻易搬不走。至于锁具, 大多是挂在门口的将军锁, 越粗重越安全。

林玉婵比对了一圈,都看不上。

不过她又往里走了几步, 忽然在角落里发现一个西洋Herring保险立柜, 不知是哪个洋人卖来的二手,总算符合她印象里的“保险柜”模样:金属铸造柜身, 带弹子锁芯和旋钮, 厚重的门。不过由于锁身小巧, 旋钮使用不便,标识又是全英文, 看起来不太受欢迎, 目前八折促销。

她愉快地选了这件。

掌柜的滞销货出手, 乐得辫子都快散了, 给她来了个包邮到家,说明天就派人送去。

“敢问姑娘府上地址?”

林玉婵想了想, 说:“义……”

苏敏官突然开口跟她抢话:“义兴船行。”

林玉婵:“……兴船行。”

两人互相看一眼。

林玉婵给他比个“拜托”的手势, 小声说:“我会厚酬跑腿大哥的。”

买西洋保险柜的是什么人,若是直接送到虹口分号, 那里只有两个女人看店,难免让有心人盯上。林玉婵今天就是做好“低调兑彩票”的准备, 当然不能直接报自家地址。

掌柜的一怔,没想到一小姑娘居然住船行,询问地看了林玉婵一眼,得到肯定的答复,这才带着疑惑,将船行地址记在本子上。

一边心里哀叹世风日下,这么个水嫩玲珑的小囡,居然换上男装去跑船,想当花木兰想疯了?家里人也不拦着点儿。

林玉婵爽快付了定金,拿回两把叮铃作响的银色小钥匙。掌柜的特特叮嘱,这钥匙不好配,得去专门的西洋锁匠那里,价钱也贵,所以千万别丢了。

林玉婵一听,更放心了,举着钥匙朝苏敏官晃晃,笑问:“需不需要免费暂存服务?”

他早就情绪如常,微笑着,学她的口气说:“我怕你哪日跑路不见,我的东西全打水漂。”

林玉婵嗤的一笑,开开心心让他送回虹口,接过自己的包。

苏敏官朝她拱手道别:“今夜小心。”

林玉婵笑道:“放心。我枕着钱睡。”

临出门时,他忽然倒回两步,看了看她院子门口的“义兴”小印,伸手捻了一捻那微微凹下的铜钱辙。

修长的指尖干干净净,指甲顶端些微水渍,是傍晚的几滴雨。

“你平时清理此处吗?”他没头没尾地问。

林玉婵摇摇头:“偶尔。不过门口常会有乞丐过夜,可能会靠在这里歇,把灰尘都擦走了。”

苏敏官又问:“最近有可疑人么?”

林玉婵吓一跳,脑海里浮现出各种三流罪案小说,回到门口认真问他:“小偷来踩点?没人知道我今天取钱呀。”

租界犯罪率高,小偷小摸每天都有。但林玉婵每天一丝不苟下门板,走在路上从不露财,目前还没中招过。

苏敏官轻轻摇头,笑道:“小偷也讲效率。就你这一层层的西洋锁,全砸开,全租界的巡捕都能来看热闹。”

林玉婵更是异想天开:“别的帮派来抢地盘了?”

苏敏官笑道:“上海本地帮派讲究动口不动手,若有事,会直接来义兴谈判的——别担心,也许就是乞丐。阿妹,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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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回到义兴,简单查了账。

原本默默无闻的义兴船运,今年以来异军突起,引人瞩目。

沪上运输业圈子不大,除去专做漕运的官商,其余华人船主都多少互相认识,算不上知根知底,起码是个脸熟,有个红白喜事、开个分号什么的,都会过去捧个场。

虽然没到年底盘账,但无数犀利的眼睛已经提前看出义兴的潜力。在柜台下的小抽屉里,年末宴席请帖已堆了半尺高,也有人来信询问,可不可以入股。

媒人帖倒是少了。自从苏老板“克妻”的八卦传开,众友商爱女心切,虽然生意场上照旧跟他把酒言欢,但在个人事务上,一个个把他拉了黑名单。

宴席可以去去,苏敏官想,入股就算了。

眼下义兴股份集中,除了被那个狡狯的小姑娘骗走二十五分之一,他又将二十五分之一分给资深雇员,以资激励。其余的,他还暂不想稀释。

义兴的生意看似红火,背地也有许多友商们不曾想到的支出。

自从小刀会起义失败,太平军战局混乱,江浙一带的天地会群龙无首,楚南云叛出之后,上海一地更是完全成了洪门势力的真空。

直到他重开“正版”义兴,这个消息沿着某些隐秘的关系网,越传越远,前来投奔组织的也越来越多。

他按照百年的规矩,无家可归的提供住宿,失业的给介绍工作,伤残的找医馆,身陷官司的帮忙摆平。

大笔的银子花在这里。

不过这钱他花得不心疼。前辈最要紧的嘱托他既然没做到,起码承担一些基本的会务责任,也算是补偿。

况且这些会务还不至于把他搞破产。翻开几百年来的天地会账务,最烧钱的一项活动其实就是“反清复明”——购置军器、招兵买马、贿赂官府、伤残抚恤——每一次注定失败的起义过后,一切归零,从头再来。

苏敏官记得幼时学英文,读过一个西洋寓言——有个犯了罪的厉鬼,被判在十八层地狱里服苦役,将大石推上陡峭的高山。每当石块即将登顶,都会突然滑回原位,让他不得不重头再来。

苏敏官觉得这鬼魂大约是喝多了孟婆汤,为何一次又一次重复同样的失败呢?

大约他心怀侥幸,觉得某一次会恰好成功吧。

曾经他也怀着这样的侥幸,但莫名其妙的,自从认识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小神婆起,他心里的那块石头就愈发的轻,愈发透明,直到某一日,他下决心将它忘掉,因为它并非“主要矛盾”。

所以剔除了这一项最危险的“会务”之后,他发现,其实义兴的现金流还挺健康的,能让他再苟五百年。

但,要继续扩张,也属艰难。

当然,义兴也不能太高调,否则引起官府的注意,平白引火烧身。

每当错失一次肥美的扩张机会,他体内那一部分行商血液就开始闹别扭,把他折腾得脑仁疼,深感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怎么就脑子进水接了金兰鹤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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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嗒嗒。

有人用特定的节奏叫门。

苏敏官从容合上账本。

出乎意料,门外没人。石鹏递来一封薄薄的信。

“老板,三柱半香。”

信上有三长一短的红色标志。苏敏官瞳孔一缩,有点惊讶。

自从离开广东,就没见过这种格式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