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第2/3页)

她有意放慢语速,选择那些已经传入中国,然而尚未普及的新词汇,一口气列了十几样朝廷新政,最后放轻声音,总结道:

“……而反清民间武装,譬如洪门天地会,和它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当然,这些所谓‘师夷长技’,能不能有效‘制夷’尚待定论,但‘制百姓’绰绰有余。小囡想向李先生请教,要卖多少艘义兴木沙船,才能抵一艘外国军舰、一只洋炮军团、或是一座制造炮弹的新式军械厂呢?”

她说完,耐心等待,迎接着意料之中的死寂。

半分钟后,是意料之中的狂风暴雨。

“小神婆又胡说八道了!朝廷要是那么能耐,能被洋鬼子按地上打?”

“不可能!就算皇帝有这份心,那钱还不是都被狗官贪了!”

“大清想‘制夷’,洋人能答应?还卖他们军舰?真是笑话!”

“你这是哪里听的谣言?哎,敏官,这姑娘什么来历,不会是官府卧底吧?”

林玉婵心里沧桑点烟,朝苏敏官无奈微笑。

她也不是第一次剧透历史了。完全不会像电影里似的,引起什么不可控制的蝴蝶效应——身在此山中的历史参与者们,只会把她的言论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想天开。

苏敏官其实也不例外。他没有上帝视角,只是比别人多了点开放接纳的心态罢了。

如果让这些反清革命者,提出关于大清命运如何终结的一百条设想,历史书里的那个看似水到渠成的版本,多半会也名落孙山。

所以她也很坦然,微笑道:“就算是危言耸听又怎样?如果诸位在朝廷中有耳目,这些苗头不难打听出来。洋人办的报纸《北华捷报》上也时而……”

李先生笑道:“我们是没有这些条件。难道你在朝廷中就有耳目?”

“我在海关供职过,消息是直接从洋人那里听说的。”

林玉婵脱口说完,看看众人脸色,知道这份工作跟洋行买办一样,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经历,更像是个人生污点。

于是她马上接了半句:“……敏官派遣的,目的是……嗯,打入敌人内部,知己知彼……”

苏敏官抿着嘴,藏回去一个意外的浅笑,配合着点点头。

也许是见他在侧,她心里没顾虑,今日格外的能收能放,都不用他帮着圆。

啧,这姑娘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而在他对侧,众反贼的心情就不那么好了。

“海关居然雇佣中国人”、“海关居然雇佣女人”、“海关居然会收这么年幼的小姑娘”,这三个话题,又让人议论了十分钟。大伙再三盘诘,才不得不承认,她的履历无懈可击。

“洋枪、火炮、机械、船舶……对了,我还见过朝廷要购买的洋人军舰……”

林玉婵继续危言耸听。虽然阿思本舰队已被拍卖了,但她全程参与此事,也经手过一些相关资料,特意记了基本船舶数据。

“譬如那个旗舰,排水量一千二百吨,两门68磅炮,四门18磅炮,航速9节,一千二百马力……”

与会的何伟诚做过漕运,义兴人员也都懂行。她一边说,一边有人将这些名词快速解读,换算成中国人常用的战斗力单位。

李先生的笑容慢慢僵了,枯瘦的手捋着枯黄的胡子。

难以想象。她一个妙龄姑娘编不出这些东西。

再自负的绿林武术家,也知道这完全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水平。

有人忽然低声道:“对,听说洋人组了洋枪队,叫什么‘常胜军’,训练中国人用枪用火炮,跟太平军交火。”

有人马上反驳:“我们也会用洋枪。打得还比官兵准呢。”

“然而百姓要买支洋枪都得有门路,避人耳目从国外订货。”林玉婵想起自己那柄德林加1858的来历,迅速接话,“而朝廷和洋人勾结,西洋军火要多少有多少。”

这话又是无法反驳。有人清清嗓子,说不出话。

过去,老朽的满清贵族可以对着西洋人发明的玩意儿斥一句“中看不中用”,红衣大炮锈死在仓库里也不拿出来听个响。可如今,他们也拉下老脸,求着洋人施舍那些奇技淫巧了。

朝廷能压榨全国百姓的血汗去换火炮。天地会有什么?

最后,等大家脸色都难看起来,林玉婵才说:“上海都是洋人租界,城防更比大清地界先进得多。我们讨论过了,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比小刀会时期更甚。天地会已经人员凋零,不能做无谓的牺牲,还是继续韬光养晦比较好。”

其实她这话也有点夸张。太平军多次进攻上海,也曾攻占不少远郊土地,租界也算不上固若金汤,有一次徐家汇教堂都被占了。倒是没少什么财物,反而多了些东西——紧挨着十字架圣像旁边,多了个“耶稣之弟”的神位,底下还给放了点水果。

但当前要务是保义兴。不说别的大道理,她的义兴股份不能打水漂。

苏敏官被“三堂会审”的时候,林玉婵也没闲着。她早在船上就想好了:跟苏敏官还能扯扯历史唯物论,而不用担心被他一脚踢飞;跟这些老前辈就算了,他们的观念根深蒂固,对造反的理解和实践大约还停留在乾隆时期。

只能拿新鲜出炉的“洋务运动”稍微敲打一下。

要造反她是一万个支持的,但不能像现在这样似的,全国上下打地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全都是某城某县单独造反,朝廷稍微从周围调个兵,就是独力难支……

单反穷三代,单反毁一生,历史书里各种血的教训。

起码得等到,现代化军器流入民间,等到有铁路,有电报,能全国大串联……

那时基本上也到辛亥年了,时机正好。

历史的时钟不能强行拨快,否则会出各种各样的毛病。

李先生召来一个下属,轻声询问一些话。

这些老前辈城府都深,林玉婵看他们脸色,猜不出自己这话到底起了多大分量,正咬着下唇,寻思再怎么“危言耸听“一下,忽然手指一热,被苏敏官悄悄握了一下。

他一夜没睡,嘴角带着疲惫的笑意,眼神却犀利如往常,只有跟她对视的那一瞬,才偶然柔和下来。

“白羽扇,是舵中军师。职位已空缺十八年。”他悄声说,“有权利畅所欲言,不受各种忌讳。”

林玉婵愣了好一阵,低声问:“难道其他人没有权利畅所欲言?”

他嘴角现出嘲讽的笑:“祖宗成法嘛。”

林玉婵也无奈一笑,心中默默收回了方才“让他事后炒自己鱿鱼”的念头。

她轻声问:“这样说,管用吗?”

她也是慢慢想明白。苏敏官今日为什么带她来,不就是让她发挥长处,来给这些老顽固洗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