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苏敏官结了茶账, 在外滩边独坐许久,总算有点感同身受,林玉婵那日被渣打银行轻视冒犯, 拒绝服务, 她为何生那么大气, 都掉金豆子了。

他以为自己已对不平之事司空见惯,但还是不得不承认, 胸中这颗心, 毕竟还有柔软可欺的部分。

他眼望粼粼水波,放下杂物, 交叉收拢手臂, 试探着,慢慢的抱了自己一下。

他肩宽, 不能像小姑娘那样轻松摸到自己后背。只好攀着自己肩膀, 摸到那硬朗的骨架, 手感十分陌生。

他觉得自己这个姿态一定很可笑。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带着些软弱,带着些绝望, 带着些逆流而上的悲凉。

余光看到有路人侧目。有个穿绸衫的富家小孩跑过他身边, 又忽然转回来, 问旁边的奶娘:“这人为什么坐江边?是不是要跳江呀?爹爹说这里昨天就有个做生意破产跳下去的。”

那奶娘大惊失色, 连忙捂孩子嘴,然后连连道歉:“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小伙子莫怪, 孩子瞎说……快道歉!”

苏敏官终于笑出一声,朝那孩子挥挥手, 喊:“水太凉,傻子才下去!”

那两个巡捕和胖秀才, 此时应该正感冒呢。

那奶娘见他不怪,也斥那孩子:“不懂礼貌!人家看个风景而已,以后不许胡说!也幸亏小伙子大度,不然惹了麻烦怎么办?……”

奶娘一边说,一边偷眼看那俊俏的小伙子。

他绷着脸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奶娘想,生得这么好,出身必定也好,必定是一辈子顺风顺水吧?他有什么可愁的呢?

苏敏官待那奶娘小孩走远,猛地站起来。

方才随口一句“水太凉“,倒勾起瘾了。

手头还剩几两银子。去亦园孵个堂先。

事实证明,“泡泡自己”比“抱抱自己”还是管点用。只可惜某些姑娘没这福分。

他神清气爽出到街上,心绪已然平和。

一个烂摊子而已。他苏敏官自人生易辙以来,收拾过的烂摊子还少么?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白出血三千两,回到去年开张时的原点而已。

大不了再让那小姑娘占点便宜。

思及此处,他脚步轻快了些,回到义兴总部,翻开账本笔记,一个个的寻找能私人借款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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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应酬繁多,苏敏官借机旁敲侧击,探了不少友商的口风。

义兴船行苏老板千金买骨,一万五千两银子拍了艘不能开的洋轮船,这事也已在业内传开。众人本都备了一肚子马屁,什么“少年英才”、“有胆有识”、“华商之光”,打算花式拍马;蓦然看到苏老板面有愁容,才知道事情不简单。

苏敏官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就直说,他现银不足,现在缺尾款。

果然,几个友商都为难:

“这要到年关,银根吃紧,真是不太好帮忙啊……”

“是啊,最近从洋行贷款都难了,我们也有要还的账……”

苏敏官已做好被婉拒的准备,笑一笑,不以为意。

远洋运输业风险大利润大,很少有船行会在账上留存大量现银。传统操作是,先向钱庄借款融资,承运内地丝茶棉花等货物,前往南北洋销售,并带回当地特产。若平安归来,船主和钱庄均分厚利;若遇风浪雨水,船只倾覆,船行和钱庄双双血本无归。

这是行业现实。大多数华人船主,也不过几百、数千两白银本钱,且几乎人均负债,不指望随手能掏出巨款。

就算经营有方的,名下绝大多数也是固定资产,现银属于奢侈。

更何况,因着抵制义兴,洋行对所有华人运输行业收紧放款。一损俱损,让那些靠借贷生存的船主,日子更加艰难。

不料一个宁波船主忽然撂下酒杯,喷着酒气喝道:“不说那些丧气的!其实我们也都眼红那洋火轮!比中国帆船快,还稳,遇上海盗匪徒,娘希匹,装几门大炮轰它的!——敏官,我‘久大沙船’现在是不行啦,等年底盘了账,付了工钱,也许有几百余钱可以周转。杯水车薪,你别嫌少。”

苏敏官双目微亮。看看席上的宁波帮,大部分都是赞同的神色。

有那么一瞬间,也许是酒意作祟,他居然眼眶微热,胸腔里划过些微的感动。、

在商言商,他本以为,在这残酷冷血的职业里,不会有一丝温情。

他起身敬酒。

一个福建籍客商也说:“你若买下这洋火轮,以后我等也有机会尝尝鲜。每次那洋人轮船在水面上超了我的废柴沙船,我们都骂塞林木——我暂时还背着债,不过,会帮你问问亲友,有好消息会派人送信的。”

华人船主苦外商久矣,奈何资金不够雄厚,始终不能与之一战。此时有个出头鸟,纵然大家觉得希望渺茫,也都纷纷给他鼓劲。哪怕席间颇有对义兴眼红的、暗地跟苏老板较劲的,此时也不忍落井下石。

酒杯里交换着低低的言语。

“咱们中国人要抱团。不能任洋人欺负啊。”

“他成功了,咱们都长脸不是?”

“洋人能这样跟咱们一起喝酒吗?还是中国人靠得住嘛。”

“干杯!”

…………………………

一个京里出身的老板忽道:“苏老板有门路,弄来洋行免税`票,咱们跑船的都受惠。我的船虽然不多,你还剩多少票子,我可以再买几张,万一明年再置新船呢,也能即刻用上——你看如何?哎哎,弟兄们,还有谁明年要添船的,提前买几张洋票,给苏小弟救救急。”

马上有几个人应和:“没错,早买晚买都是买!——哎,苏老板,我们这是集体订单,给打个折啊,哈哈哈……”

苏敏官喜出望外,起身又敬酒,朗声笑道:“承蒙各位帮衬,折扣必须有,不亏你们的——不过,要现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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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到了年关底。多数商铺放假,人人手头吃紧,筹备过年。

拍卖委员会已下了第二次催款单。

苏敏官用尽人脉,处理了不少闲置资产,此时还有四千两银子缺口。

倒是可以再卖点船。但眼下时节,人人知他急用钱,价钱压得极贱。况且中式沙船竞争力每况愈下,价值也越来越低,完全不抵沙船的盈利能力。

地下的高利贷,也能找到门路。可如今的高利贷动辄翻滚几十倍,背后势力都有官府背景。他一旦开口,等于自掘坟墓。他没忘,过去自己那叱咤风云的爹,就是死在周转不灵的高利贷上。

再不济,砸锅卖铁,把义兴的心肝五脏都剖开卖了,倒是都能挤出银子来。但那是自损根基之事。轮船到手之日,就是他停业之时。

至于更上不得台面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