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林玉婵像兔子似的, 一举跃上甲板,都不用他扶。

义兴的轮船!蒸汽轮船耶!

兴奋劲儿暂时抵消了身边人的冷漠态度。

林玉婵兴冲冲地蹲下去摸甲板,又作势抱那个大烟囱。忽然又想起什么, 笑颜凝固, 问苏敏官:

“可是……可是洋商在集体抵制你, 不让华商拥有蒸汽船。就算你有了钱,他们又为什么会卖给你这艘……”

苏敏官轻声冷笑。

“是啊, 我这张脸已成外滩公敌, 谁肯卖给我船呢?”

这船上还有不少其他人。几个水手在维护,一个码头工在整理缆绳, 有人在往船舱里运货, 还有几个友商在参观,舱里不时传出啧啧惊叹声。

忽然轮机室内传出脚步声, 一个金发小伙子冲出来, 飞快地整理西装。

“林……”

维克多笑容满面, 朝林玉婵连连挥手,用力眨了两下眼。

林玉婵:“……”

这人怎么到处乱入?

苏敏官走上两步, 跟维克多轻轻握手, 冷淡地问:“我没拖欠你工费吧?”

维克多:“没、没有……可是林……”

“那你可以走了。合同到此结束。”

维克多愁眉苦脸地拽住自己这双脚, 不敢跑到林玉婵跟前去, 只得跟她悄悄抛飞吻,又用力眨两下眼。

“维克多·列文先生, 义兴船行临时总买办。”苏敏官语气平淡, 一本正经对林玉婵介绍,“任期一个时辰, 表现优异。”

洋商以华制华,雇中国买办去对付中国人。如今有华商照葫芦画瓢, 雇个洋人去刷脸,骗来一艘垄断蒸汽船。当卖方发现这洋人代表的居然不是外商,而是居然和中国人同流合污的时候,已然悔之晚矣。

无怪维克多满脸不高兴,一副丧权辱国的憋屈样。

林玉婵噗的一声,只见维克多一边磨磨蹭蹭往岸上走,一边还在朝自己挤眉弄眼,不多不少,又眨两下。

——“林小姐,如果你被这个恶棍绑架了,就眨两下眼。”

她想起维克多的话,忍俊不禁,轻声对苏敏官道:“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柄攥在你手里。”

“至少他这么以为。”苏敏官没跟着她乐,朝维克多挥挥手,打发他走,“花了我二十两银子呢,计时工费比华人买办贵多了。”

维克多那日被苏敏官诈了一句“天香楼”,吓得一星期没敢出去浪,以为自己撞上了上海滩黑手党、远东的罗宾汉,走在路上觉得浑身针扎,只恐到处都是这老大哥的眼线。

所以当苏敏官找到他,让他做傀儡,代表义兴谈判轮船之事,维克多除了点头答应,不敢再说二话。

维克多调整心态,扶正自己头上的帽子,风度翩翩下了船。

跟苏敏官擦身而过时,维克多终于忍不住,侧身在他耳边说:“我今日可以向你卑躬屈膝。但你别忘了,你的祖国只能向我的祖国低头。苏先生,你的本事再大,也改变不了这一简单的事实。”

苏敏官眉目森然,过了许久,才冷淡地说:“我们是雇佣关系。你的膝盖并没有被我花钱买走,列文先生。”

维克多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苏敏官一言不发,走过那巨大的桨叶轮,进入操舵室。那上面摊着些船舶文件,有些被翻乱了。他一一收起来。

船是二手船,因他买得急,不及清理,室内还零碎遗著它上一任主人的痕迹:几处旗昌洋行的商标木牌,一排老旧的布告贴纸,缝隙里存着烟灰,浸水的箱子里泡着生锈的扳手工具。壁橱里还被美国水手藏了半瓶烈酒,倒着几个脏兮兮的玻璃杯。

但现在这船是他的了。一定要干干净净。

苏敏官慢慢收拾室内杂物,不抬眼睛说:“虽然银钱回本,但要雇有经验的水手和技师操作,燃料和维护费也水涨船高。而且利益相关的洋行也许不会死心,还会继续给我使绊。所以负债暂时还无法全部勾销,我会按照债务的优先顺序尽快还清。林姑娘,你参观也参观过了,应该对我的偿还能力放心。若没别的事……”

他自顾自说着,忽然觉得对面很久没出声了。余光瞟一眼,心里微颤。

小姑娘定定地看着他,脸色白得像秋月,眼眶周围却一圈红,而且那红色由淡及浓,扩散到眉梢边缘。薄薄的淡红双唇抿成一字,嘴角轻微抖动,极力忍着什么。

和她那日在渣打银行受了委屈后的模样如出一辙。

硬装出来的愉快和洒脱,好似细细洋火柴上的红焰,贴上他的满身冰霜,强撑着燃烧,终于耗尽了热量,只剩苦涩的黑碎屑。

只是她好强,不许自己人前掉泪,只是轻微别过脸去,随意看着墙上的管道木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苏敏官心中一阵难言歉疚,撕掉墙上纸屑,若无其事道:“我说的有问题吗?”

江面上邻船鸣起长长的汽笛,等那声音过去,室内只剩她轻微的呼吸声。

许久,她才压下情绪,细声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凶。”

“我没有啊。”苏敏官立刻反驳,“我一直是这样说话的。”

“你对别人可以咄咄逼人,对我……”

“对你也一样。当初德丰行第一次谈茶叶订单的时候我就是这口气。”

他恶人先告状,抢着一口气说完,忽然想,如果自己对她,也能回到当年在广州初识,那点头之交的关系……

该有多好。

自从去年元宵节,不小心握了她的手,又或许是更早,从她自称小寡妇,他却没有勃然大怒、拨乱反正——也许从那时就开始越界。他居然一直任凭这危险的关系肆意生长,直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

果然是没心没肺的混蛋。

他忽然发现,她今日不是带着生意来的,全身上下没一丝侵略性。她穿着休闲随意的洋布小褂,一身素淡月白色,外面罩了活泼天青色小棉斗篷,好似只是节日出门看个灯。

一个善良的、十七岁刚过的南国少女。她今天不是来催债的,不是来巴结他的,不是来采访的记者,也不是像别的友商一样,心怀鬼胎来检视他的新财产。她纯是来分享他喜悦的。

苏敏官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也挑了块平平无奇的角落盯着,依旧是冷硬的语气,说:“林姑娘,抱歉以前一直瞒着你。在私德方面我不是什么善茬,最喜欢无端招女人,如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要恨我,我无话可说。不过……横竖咱们还得继续做生意,钱钞上我还算靠得住,不会坑你,望你别一竿子打死……”

两人在有限的空间内离得最远,中间隔了一轮硬木船舵,上面还被不知哪个水手挂了个象牙十字架。半裸的耶稣在空中摇摇晃晃,慈眉善目的脸上挂满忧郁,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