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第2/3页)

“我那时还小,但也知美丑。闹了半个月,跪了半个月的祠堂。他说这是我的责任,是我的命。我是他商行的接班人,终身大事必须能帮得上他的事业,否则……否则养我这个儿子做什么。

“两年后,那二品大员卷入漕运案,摘了顶戴,全家充军。这次轮到他们来求我家,想要将庶小姐提前过门,算我苏家人,免遭牵连。我爹当然不会让他们拖累,用了些不太好的手段,迫使对方退了婚。

“大家闺秀,被退婚等于声誉尽毁。我那未婚妻受此打击,一病不起,死时十六岁。

“而我家只是出了些钱,安抚了亲家,压下了舆论。过得两三月,便无人再闲话。”

林玉婵不觉屏住呼吸,用力抓住栏杆上的小锁扣,轻轻“啊”了一声。

苏敏官朝她寂然一笑。

“我八岁,身上已背了一条人命,做了无数噩梦。后来我自己挣生活,曾去寻过那小姐的墓地,已是乱草一片,墓碑都被人卸走了。我也记不起她姓什么。

“说来你不会信。那不是我唯一一次订婚。官家小姐刚去世,我便被安排了第二门亲事。好像是个新科进士的独生女,饱读诗书,贤良淑德,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我父亲找人算过,这位亲家公迟早做大官,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提携我。

“只是没出一年,京城就来了风声,说要对十三行清算。对方明哲保身,决定退亲,派人来我家,说了很多难听话,对我一个孩子极尽羞辱。这婚事于是又告吹。

“我那第二个未婚妻通晓礼义,却是节烈。家人给她另聘人家的第二日,她开始绝食,到死没再吃一粒米。

“她和我同岁。由于是年幼夭折,连墓都没有。”

了望台外的雨雾逐渐清晰,洗刷出对岸的阡陌田野。苏敏官神色肃穆,朝南而望,垂下眼睫。

他神色忽而有些自嘲,轻轻拨弄自己受伤的手指。她在帕子上打了个漂亮的结。只属于女孩子那灵巧的手。

“为了这个没见过面的姑娘,我也开始绝食。我不如她,只坚持了七天。只因我娘急得要跳井,我偷偷起来,喝了米汤。

“我爹于是找人给我算命,结论是小白克妻。破解法门倒也有,就是先纳妾,再娶妻。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一日我放学回房,乳娘不见,屋里多了两个通房丫头……你别笑,大户人家惯常如此,就像女孩子的嫁妆一样,早早就置办起来,可以先服侍起居……不过我还是吓坏了,跑到我娘房里,又被赶回去。我完全记不清她们的面孔,只记得她们思念父母的哭声。

“那时我家生意已是一天不如一天。没多久,家里便再养不起闲人。我亲眼看到她们两个被教坊妈妈领走,两个清白人家闺女,那日哭的脱了形。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觉得一切都不太对。一定是哪里有错。也许……也许我整个人都有错。

“我十一岁,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他戴着重镣锁链,奄奄一息,启程去伊犁。”

苏敏官仿佛事不关己地讲着,眼眸里始终带着一层温和的雾气。但讲到此处,忽然面色转阴,眼中闪过极冷酷的一道光,然后抬头,直直地看着林玉婵双眼。

她心中跟着一凉,撇过头,轻声问:“然后呢?”

“那时我已得天地会庇佑,不在名单上。我偷偷潜去囚车。他见了我,喜出望外。但他没问我娘,也没问我躲去了哪,他只是翻来覆去地嘱托,说……小白,爹晚年得子,不求你出人头地、重振家业,你千万要用功读书,考取功名,早早娶妻,多生子女,将来我死后香火不断,才有脸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

“我冷笑,在他囚车前起誓,我这一生,决不入仕,一妻不娶,一子不留,苏家香火自我而断,爹你放心去吧。”

苏敏官说完最后一句话,眼中冷笑未散,令人遍体生寒。

林玉婵忽觉春雨寒凉,冷战连打好几个。突然脚下一震,洋人军营操练,一声巨大炮响,直接将她吓出眼泪。她用袖子拭眼角。

苏敏官带着歉意看她,神色慢慢平缓,又回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同学少年态,甚至温和地笑起来。

“所以……我说我克妻,其实也不假,真的请大师算过……”

“不是你克妻。”她柔声打断,拉过他双手,抚摸那个小小的伤口,“是这个社会吃人。”

苏敏官长久不言,最后苦笑。

“那又怎样呢?”

他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忍受得够了。他等不及长大,便选择用自己的大好一生,向循规蹈矩的人生宣战,向这个荒谬的、千年不变的世界宣战。

其实当时也是孩童意气,但并不是气话,也不是为了报复谁,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念头。如今九年过去,他经历见长,性格也有大变化。但……

“既然发过誓,总是要守的。”苏敏官声音愈低,唇边溢出些许苦笑,“直到今日,我……我不后悔。”

最后几个字说得异常坚定,提高了声音,好像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听众较劲。

说完,他长出口气,慢慢移动目光,不敢立刻和面前的姑娘对视。

她却没有开始那么大反应,有些窘迫地红了脸,但马上又微笑,不假思索地握紧他双手。

他全身一震,本能地一缩。

“不要后悔,这样很好,我尊重你的选择……”林玉婵低声,好似安慰,“人这一生一世太短,总得有点别样追求。咱们身边,疯子傻子太多,一时对付不过来,但也不能就这么顺着他们。我特别支持……既然已经坚持那么久,千万别轻易放弃……”

苏敏官诧异地抬眼。

这是不容于世的念头,他没跟几个人说过。年幼无知时,曾和一些会中长辈讲过,觉得他们连皇帝都敢反,这些有悖伦常的愿景应该也不在话下。谁知当即被教训,用的理由跟他爹不谋而合。香火、宗族、家业、传姓、光宗耀祖……

“那是你爹。锦衣玉食养你十年,你不感恩就罢了,怎么能忤逆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你老了怎么办?”

“敏官兄弟,做个正常人。”

…………………………

他辩不过长辈,于是学会将这些坏念头封闭在心里,假装自己是正常人。

只是偶尔偷入祠堂,站在那他小时候常跪的小凹坑里,面对头顶上,那疏于维护、因而坐得歪七扭八的列祖列宗,他悄悄将自己的反社会宣言重复一遍又一遍,心里感到无上乐趣,想象那几千几百个姓苏的老头,得以什么姿势在天上集体冒白烟。

由此可见,小白天生就是坏坯,逆伦犯上祖宗十八代,连鬼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