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第3/3页)

地上还爬着个小孩。林翡伦左手一团线,右手一把剪刀,蹒跚着步子,正在杂物堆里探险。

“哎唷!没人管管!”

林玉婵慌忙扑过去,从林翡伦手里抢过剪刀,放到高处。

林翡伦嚎啕大哭,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朝着林玉婵张牙舞爪,似乎在说:你这个坏蛋!

林玉婵万分无奈,眼看保姆把她抱走,心中默念:我捡的。我捡的。我捡的。

郎怀仁看到活泼的小孩,倒是慈眉善目,笑得欢畅。这都是教会的功德,反正不用他自己带。

忽然他微微皱眉,从杂物堆里拣出几本相册,嘟囔:“我的东西,他们也不放放好。”

林玉婵看到相册,眼中一亮。

“这就是您在中国的留影?”

她转换话题,不再谈受洗的事。

郎怀仁自豪地点点头。他精通照相术,最引以为傲的事迹之一,就是在中国许多城乡村镇,留下了珍贵的摄影记录。他打算日后将此集结出版,作为古老东方的真实画像,介绍给欧洲的同仁和信徒。

林玉婵小心翻看,认真辨认照片里的人物风景。

“照片角落里写着日期和地点,”郎怀仁对这个慷慨的小女孩印象不错,笑着指点,“这里是保定……这是河北献县的主教座堂,还没完工……这是紫禁城,影像有点模糊。北京的街道上全是风沙,不是我的技术问题……”

“而最近一年的照片,”林玉婵忽然抬头,笑容真挚,“你看,人们脸上都很放松。没人是被强迫哄骗而留影的。主教大人,你真的很好。你虚心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批评,哪怕她并不是上帝的信徒。”

郎怀仁脸上笑容凝固,胡子微微颤,张口结舌。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前见过我?……”

林玉婵挺起胸,用英语轻声道:“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也是风尘女子。自由、平等、博爱的人文主义者,他们会给予每个人以基本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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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见到郎怀仁主教的第一眼起,林玉婵就立刻认出来,他不就是去年元宵节,闹着要给紫玉姑娘小脚照相的法国教士吗!

哦豁,升官了。当主教了。瞧这一身神气的袍子。

林玉婵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境。两个法国教士,其中一个咄咄逼人,对中国人很是轻视,对中国妓`女更是把她当个花瓶,话里话外希望紫玉姑娘自己“想通”,主动为科学献身。完全没有尊重的态度。

郎怀仁态度好些,一直在打圆场,但手上也一直捧着照相机。

不过林玉婵当时义愤填膺,吵架没打草稿,把两个人一起骂了。

其实她当时的口才发挥也只是平平,但法国教士在中国照相无数,大概没遇到过敢出言反对的,被她打个措手不及,这才灰溜溜认栽。

现在看来,郎怀仁果然吸取教训,在1862年以后的摄影作品里,更多风景,更少人像;而那少数的模特脸上,再没出现过屈辱和不情愿的表情。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林玉婵想,难怪他能当主教呢。

而郎怀仁呢,那天原本就是夜晚,加之对中国人脸盲,对那个出言不逊的中国小姑娘,只记个大概轮廓,完全忘了长什么样。

此时听林玉婵提起,这才慢慢回忆起来,本来红红的脸膛更红了,本能地有点羞愧。

“你、你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看了相册才记起来的。”林玉婵笑靥如花,真心实意地朝郎怀仁鞠躬,“好啦,今日我赔罪啦。那天让你们下不来台,实在抱歉。”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事后郎怀仁也和同伴在教会内部做了反思,增加了新的行为章程,以减少和中国人的冲突。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给同仁敲了个警钟,避免了日后的类似事件。

毕竟,他们只是幸运地碰上了手无缚鸡之力、只是牙尖嘴利的中国女孩。有些运气更差的教士,手握特权,得意忘形,以致惹来杀身之祸,耸人听闻的先例一大串。

况且郎怀仁现在已是主教,习惯了宽和待人。

他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再一次改观,随和地微笑:“想来是上帝的旨意,让我今日再次认识你。”

林玉婵立刻顺杆子爬,笑容夺目:“所以呢,我的灵魂和你们是平等的。您请坐,咱们继续讨论一下孤儿们的半工半读计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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