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第2/3页)

林玉婵拍板:“那好。保罗统筹,监督孤儿院工厂的运转。红姑念姑听他指挥。另外……”

昨晚祥升号伙计,见有人在仓库旁边烧纸,那吓出三魂七魄的样子倒是提醒她了。棉花易燃。存储越久,火灾隐患越大。

“另外,近来天干,棉花仓库要严防火灾。库房做好分隔,多备水缸,周围挂禁烟牌,每天定时翻检。晚间也要请更夫照看一下,花的钱走账就行。”

她安排完毕,看看众手下,问:“还有问题吗?”

众人迟疑地相互看看。

常保罗小心说:“那个,林姑娘,再确认一下。咱们博雅现在是有限责任公司,对伐?亏了钱,我等入股的雇工,也不用负债的,对伐?”

林玉婵赶紧点头:“就算有债主上门,找的也是我。你们顶多是投资归零,不会被抓起来的。”

大家展颜,纷纷拍桌子:“那就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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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焦灼的等待中,有一件事给林玉婵带来惊喜:她编纂的《原棉质量鉴定手册》,免费分发给众友商之后,渐渐开始走红。码头堆放的各家棉花样品包上,逐渐贴上了同样格式的“质检报告”。

资源匮乏的中小商贩们以此来互相比对棉花质量,省去许多试探和口舌。

手册里的检验标准,都是林玉婵从黄老头那里学到的。其实别的棉商也不缺这个专业素养。但大商铺店大欺客,不会费心去弄统一标准;中小商贩挣扎在温饱线上,没这个工夫普度众生;于是最后还是林玉婵第一个吃螃蟹,印出一个市场独家。

质检标准是有了,但也不乏钻空子的奸商,随意给自己的棉花贴上名不副实的品级标签。

今日林玉婵在码头就看到两个棉商吵架。其中一个挥舞卡尺,声色俱厉地说道:“你凭什么说你家花衣是甲等!纤维长度根本没达标!人人都像你这样弄虚作假,洋人还哪肯找咱们中国人买东西!”

另一人反唇相讥:“《手册》上不是讲了,八成以上的花衣合格就能确定品级?有本事你把我的整包花衣都测一遍啊!单找出一朵不合格的,你眼睛要瞪瞎了吧?”

两人吵了半天,好在上海居民不爱动手,一直打嘴仗。

有第三人来劝架:“好啦好啦。要我说,是那编手册的老夫子糊涂,这些标准太复杂了,不适合咱们中国人的棉花!尽信书不如无书,《手册》你们胡乱看看就行,别迷信啊!”

“编手册的老夫子”立在一丈之外,平白打两个喷嚏。

林玉婵穿着男式长衫,披个棉披风,戴了黑色小帽,低调优雅,照例来到码头看价牌。

她默默反思,之前自己野心勃勃地复活“花衣公所”,时机确实不太成熟。

再等一阵,等等这些检验标准流行起来,迟早需要一个第三方质检机构。

那时再张罗不迟。

只是码头上挂着的棉花收购价,好像明白她心思似的,每天都比上一日低,最后跌到每担一两半银子,然后在坑底舒适躺平,偶尔半死不活地跳两下。

今日,照例有大批客商云集在价格布告栏下,喝着茶,抽着烟,等着今日“开盘价”。

码头上每天都会出现新面孔,都是之前听闻上海棉价每担三两,赶来投机的外地客商。结果赶上棉价腰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每天都花着旅馆和仓储租赁费,天不亮就跑来码头,焦灼等待。

忽然,人群骚动。一个洋行通事小跑过来,提着一卷白纸。

嗡嗡的喧闹声停了。几十个脑袋齐齐扬起,屏住呼吸。

有人轻声“阿弥陀佛”。

那洋行通事围个体面白围巾,朝众人一拱手,搬个凳子,提桶浆糊,然后把手里的白纸展开,糊了上去。

众棉商目不转睛,看着那白纸黑字一点点展开——

“每磅一便士?”

有人爆发出大声哀叹。

白围巾通事转过身,贴心地帮大家换算:“大家莫慌,今日英镑升水!按今日汇率,相当于每担一两八钱银!涨了!洋商收购有定额,欲卖从速!”

然后他朝众棉商再次拱手,快步离开。

码头众商大声喧哗叫骂。

“这叫什么涨!涨个腿毛啊!打发要饭的呢?”

“今年年初,都说棉价会翻倍,我们临时推了稻种,全改棉花——早知如此,老子继续种大米了!好歹有饭吃!”

“不卖不卖!大家都别卖!咱们跟他们耗!”

有人当场拂袖回家。有人却顶不住压力,去相邻的洋行收购点排队,开始签合约。

“昨天一两半,今天一两八,算了,知足吧!”

尤其那是远道而来的外地客商,苦苦等了十几日,总不能每天在码头上浪费光阴,终于扛不住携货出远门的成本,含泪决定就地抛售。

“老爷您瞧,我的棉花都是一等品,仓库里只剩五百担,就按一两八的价格卖了!……什么,还要收佣金?……”

码头收货的买办倒是眉开眼笑,低价签了订单,不忘安慰那华商,给点个烟。

“唉,国际市场瞬息万变,我们也是听命行事。您下次记得早几天来。”

林玉婵冷眼扫过那几个常驻码头的明星买办。郑观应的风格倒是和别人不一样,每次都是莫得感情,冷着脸收货给钱,仿佛机器人。

对于他祥升号里囤着的大量棉花到底如何脱手,仿佛丝毫不关心。

忽然,郑观应眼皮一抬,目光堪堪和林玉婵对上。

林玉婵预计又会挨一记轻蔑的冷笑。但郑观应今日似乎无心和她作对,甚至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能等到大佬心情好的时刻不容易。林玉婵赶紧巴巴的跑过去,在那“每磅一便士”的牌子底下强颜欢笑,跟郑大佬套话。

“郑先生,您觉得这价格……”

郑观应压根没接她的话。手中毛笔一敲,往桌子角上指了指。

林玉婵低头一看,几袋包得好好的话梅嘉应子。

这啥意思?

郑观应抓起一包话梅,丢进她手里。

林玉婵吓得浑身一哆嗦。大佬突然转性,兆头十分不妙。总觉得他下一句就得是“天凉了,让博雅破产吧!”

“郑先生,我……”

“还你的。”郑观应语气温和,平平淡淡地看她一眼,“林姑娘,一句奉劝,上海棉商,一盘散沙,花衣公所,白费功夫。”

林玉婵怔了半天,默默点点头。

郑观应商界人脉广阔。她筹办花衣公所,他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消息;如今花衣公所夭折,不知有多少人把这事当笑话对他讲呢。

她也骤然明白了,为什么郑观应今日的态度突然友好起来。

因为她吃瘪了!被人耍了!

被一个瞎眼多年,看似第二天就饿死的老头给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