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霸总私人盥洗室狭小而洁净, 闩着门,地上铺了块抹布。林玉婵光脚站在抹布上,兴高采烈地脱衣服, 挂到墙上钉子。

一大桶刚烧出的热水, 蒸汽锅炉新鲜出品。西方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得意成果, 可以用来开疆拓土环游世界,也可以拿来给人泡澡享受。

水有点烫, 小间里白烟弥漫, 几乎看不清对面的墙。林玉婵只留内里小衣,全身毛孔已然张开, 舒适得头皮发麻, 犹如进入桑拿屋。

这还没泡上呢,方才“长江冬泳”留下的那股难受劲, 已经飞走五六分。

五十三个天京居民, 五十三条人命, 从湘军的眼皮底下,静悄悄逃出了包围圈。

而且没有给义兴惹任何麻烦。

暂时还没有。

虽然她知道, 和城破之后, 那被残酷屠杀的十万平民相比, 和阎王爷抢出这几十人, 实在是微不足道。

但即使能救出一人,她觉得也值了。

圣人说, 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这后半句她觉得有点困难,但起码可以做到“达则助人为乐”。

尽管这些被帮助的人, 可能永远不会认识她、记得她。但她知道,倘若自己此后的生活陷入低谷, 这些微不足道的“成就”足以激励她奋而向上,负重前行。

想到这些,身上那冰冷的不适感又减了三四分,笑容满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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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温终于降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林玉婵沾湿毛巾,擦掉身上的江水泥污,然后迫不及待跨了进去。

先深吸口气,扎个猛子,秀发在水中漂开,360度无死角的爽一下。

青白的肌肤马上全部泛红,僵硬的骨节回复柔软灵活,暖融融的热气浸润心脾。

那点鬼鬼祟祟伺机而动的病意,此时全部灰飞烟灭。

一边舒服一边想,有个霸总男朋友就是好呀!

当然这福利也并非她一人的。开一次锅炉成本高,于是顺便给船上那几十个脏兮兮逃民,一人供应一盆热水,让他们洗干净身上的泥污跳蚤之类。算是人道主义待遇,同时也避免把传染病带到船上来。

但毕竟别人只有一盆,她有一大桶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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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底层船工宿舍里,一派紧张肃杀。

夜晚始终寂静。轮船露娜漂浮在燕子矶渡口,和湘军大营隔水相望,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秩序井然。

义兴的船工机匠中,不少都是天地会资深成员,虽然曾有颠沛流离、每日拿脑袋做赌注的生活,但自从加入广东金兰鹤麾下,日子过得还算平静,那刀尖上亡命的滋味,也成为过往云烟,也就偶尔酒桌上拿出来,当做谈资忆苦思甜,教训教训后生。

在他们旁边,泾渭分明的一道走廊对侧,是几十个近乎枯骨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片成缕,光着脚,即便擦洗过,也能看到肌肤上一处处因为营养不良而无法愈合的疮。女人们似乎已经没了羞耻心,破衣下露出枯瘦的胳膊大腿,她们毫不在意,只是捧着粗粮馒头狼吞虎咽,根根分明的肋骨下皮肉起伏,急切地吞吃着久违的粮食。

有人身上缠着褡裢布包,里面大约是家里仅存的积蓄盘缠。不过在围城里饥饿日久,金银珠宝都是废土。这些盘缠,她们也显得不太在意,任由破布条在手边晃来晃去。

这边是战争的后果。王侯将相只是凤毛麟角。他们那无法触及的野心,吸干了苦难百姓的生命。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不好露出嫌弃的表情。

有人默默从衣箱里拿出旧衣旧鞋,放到走廊对面的通铺上。

洪春魁自知捅娄子,好在被人给补救了,没真闯大祸。

被苏敏官揍过的脑袋有点隐隐发晕。这苏老板心狠手黑,出拳力道拿捏得精准,知道不能逮着一个要害处来回揍,而是四面开花,上下左右,拳头的落点很是均匀。

这么打人着实缺德。譬如现在,洪春魁也没伤也没傻,人是没事了,就是免不得鼻青脸肿——肿得也十分平均,两条眉骨各一道血印,脑袋两侧鼓了一对犄角,像个刚被孙悟空洗劫过的龙王。

“三千岁”的威风扫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哪个野赌场输钱了。

原本洪春魁面带杀气,天然吓人三分。但此时也不得不拱手让位,把“舱内气场最足”的头衔让给旁边那位。

洪春魁认命地咳嗽一声,使个眼色。一众男女老少此起彼伏地跪了下去。

“谢救命之恩……”

“闭嘴。”

立在门口的年轻舵主姿态笔挺,神色有些不耐,并没有悲天悯人的菩萨样。也显然没兴致走那个客气的“叩谢大恩”、“快快请起”的过场。

尽管披着一件臃肿的厚衣,他整个人却显得更加劲瘦有力,眉峰压着凛冽的双眼,显得咄咄逼人。

“你们的口音、谈吐、举止、衣着,都与外人不同。以后少说话。”苏敏官言简意赅,“都是从过军的,知道服从命令吧?从现在起,约法三章。不许出船工宿舍。不许大声喧哗。有急事一律先通知春魁,不许乱跟人搭话。做到了,许你们平安下船。若有人违令……”

几个年幼孩童被他这刻意做出的压迫气场吓住,簌簌发抖。

其余人也不敢出声。他对锳王殿下直接称呼名字,也暗示了他在这艘船上的权威。

“若有违令……乘船有风险,江里掉下去个人,也是很寻常的事。不要让自己这一趟的苦白受。”

苏敏官说毕,微微侧头,手肘挡住一个小小的喷嚏。

号令这些不属于他的民兵,生平也是头一遭。没有机会试错,必须一举服人。

好在,众逃民刚刚死里逃生,满心满脑的混沌,没精力进行复杂思考。只晓得唯唯听命,有人还拿天父天兄赌咒发誓,说保证一条腿也不往外迈。

苏敏官又叫过洪春魁和水手长,严厉而细致地吩咐了各种杂项,安排了格外的巡夜人手。

确保一切都在自己人的掌控中,他才忽感疲惫,扶着走廊的墙,又压下一个喷嚏,有点心累地想:我这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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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正把头发托出桶外慢慢梳,笃笃笃,忽然有人轻敲门。

林玉婵赶紧放下梳子。见门还闩着,放宽心。

“阿妹,”苏敏官的声音轻轻的,顺着门缝进来,“还在?”

她听出他音色疲倦。两个字说完,打个小喷嚏。

小盥洗室内的蒸汽氤氲,犹如瑶台仙境,顺着门缝冒白烟,不知道的以为里头有一家子抽大烟的。

她笑问:“你怎么还没休息?”

他声音也带点笑意,故作委屈:“我也有点冷。想泡一下。”

这是真心话。摘下方才那凌厉冷酷的面具,他也不过是个着了凉的娇惯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