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众洋人面面相觑。

十九世纪的西方人也有很迷信的。更何况, 在他们的各种文学作品里,那神秘的东方早就被描绘成魔法和巫术的乐园。

上帝和耶稣水土不服,在这片土地上未必管用。很多人修建洋楼公署的时候, 也得请人看看风水。工匠们拜鲁班, 他们跟着脱帽致意。宁可信其有嘛。

而方才这位林姑娘所言, 什么刀出必见血……不管是真是假,都成功地把一个原本只为娱乐的项目, 升级成一桩夹带血腥的赌博。

有个傻楞小伙子真的跃跃欲试, 刚要出声,就被周围人按住了嘴。

以男欺女, 仅为娱乐而邀请别人的太太进行决斗, 这违反了大不列颠自古以来的每一条社交礼仪,传出去让整个欧洲都笑话。

于是大伙都觉得挺没劲。

但也没人道歉。方才带头起哄的一个洋人小伙子端起酒杯, 没事人一样转身, 朝门外招招手。

“嘿, 海关的人在那边,我们去和他们喝一杯吧!”

“是了, 让马戛尔尼太太休息休息。你看她热得快虚脱了。”

“就是!咱们也应该招呼一下新来的客人。”

一时间一呼百应, 众人呼啦啦走了大半, 倒把隔壁的海关小团体吓了一跳。

马清臣对于这个局面也并非很满意, 但最起码没有让他当众下不来台。他不满地瞥了一眼这个林小姐,赶紧也出去招呼客人。

郜德文命丫环拿来手炉, 递给林玉婵一个。

“小姑娘, ”四周清静,她好奇问, “你方才说了什么,把他们吓住了?”

林玉婵沉默片刻, 反问:“你不懂英语,是怎么认识你丈夫的?是——是家里安排的?”

对一个刚认识的别人家太太,这种问话本来稍显突兀。但“女侠”光环先入为主,林玉婵直觉觉得郜德文不会那么容易被冒犯。

况且……方才她已经被冒犯得很厉害了。不差她这一句。

郜德文冷淡地道:“是我自己要嫁的。还有问题吗?”

林玉婵从她口中听到些微抵触和防卫的语气。

立刻想到,她嫁给洋人以来,大概承受了旁人各种异样的眼神:认为她丢脸的、不守礼教的、以色侍人高攀的、跟洋人一样放荡的……

林玉婵立刻澄清:“我没别的意思。华人洋人都是人,只要谈得来、处得舒服,对方人品可靠,在一起很正常啊。只是……寻常姑娘家里,可不太会支持她和洋人交往,对吧?”

郜德文脸上的神色放松了些,笑一笑,答道:“家里自然有人反对,但我父亲支持我。他说,这是我唯一一条可以摆脱命运的路。妹子,你不用为我抱不平。我不后悔。我如今过得很好。起码……很自由。”

林玉婵被这个答案镇住了一刻,半天才问:“令尊是……”

能说出“摆脱命运”这种话,绝对又一个当世先知啊!可她在历史书中,似乎没看到姓郜的大人物。

郜德文抿嘴微笑,并没有答。

忽然拉过林玉婵的手,说道:“可惜我丈夫并不常驻汉口,否则真想请你教我英语。说不来他们的话,真是吃亏。”

马清臣醉心中国事务,把他的太太当成汉语陪练,才不会耐心教她英语呢。

林玉婵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说:“我也不是汉口本地人呀!如今住上海!你们若去上海,一定要来找我!”

博雅的名片她随时备着一沓,赶紧抽出来。郜德文郑重其事地收了。

郜德文也不太识汉字,让林玉婵把上面的店名地址都念了一遍,忽然面色微动。

“上海博雅……”

郜德文闭目回忆,忽然说:“这铺子不是个留洋归来的先生开的么!姓容……难道是重名……”

林玉婵震惊,站起来,小心打量这位女侠洋媳妇。

天足、会武艺、风格独特的衣衫打扮、没去过上海却知道博雅、嫁洋人是“唯一一条可以摆脱命运的路”……

“等等、你……”她压低声音,慢慢说,“你见过容闳先生。在南京。你参加过太平军。”

郜德文眉目一霎,微笑。

“现在不是了。”她平平淡淡道,“多亏我丈夫从中牵线。我们的队伍已经弃暗投明,归顺大清。我的父亲叔父皆升二品武官,如今我也是有品级的孺人,配得上洋人叫一声夫人。”

在洋人圈子里,太平军并非什么罪大恶极的概念。在太平天国运动的早期,很多洋人甚至和他们积极接触,以期和这个“未来能取代满清的政权”早早建立良好关系。

所以郜德文直接表明自己“招安叛匪”的身份,也没太大顾虑。

林玉婵慢慢点头。

经过这几年的大清实地考察,她当然不会像个单纯高中生一样,把这些归顺的农民起义者定义为“投降主义”。任何事物都要辩证看待。郜德文那句“弃暗投明”说得其实并不甚真诚,说明他们自有许多苦衷。

但……招安之后直接封了二品武官,林玉婵不得不合理怀疑,郜德文她爹这一支队伍,手上到底沾了多少同袍的血。

不管怎样,郜德文已经提前嫁给马清臣,这些血跟她关系不大。

林玉婵飞快思忖一圈,觉得郜夫人还是可以交往一下。

她几乎有冲动,把义兴轮船参与拯救南京难民的事情透露出来。但终究忍住了。要跟郜夫人拉近距离,也犯不着冒这么大风险。

再说,托赫德的福,汉口码头还在戒严,这些难民能不能顺利下船都是问题。

林玉婵笑道:“许多洋人欺软怕硬,你初来乍到,得给他们立规矩。别忘了,他们在中国是白身,你有品级——用他们的话说是爵位。他们要跟你讲话,还算高攀呢。咱们不能处处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郜德文过去在太平军里,也是个女馆的小头目,心气儿高高的。

今日骤见一群异族男人围着自己起哄,文化冲击太剧烈,这才一时头脑生锈,被他们看了笑话。

此时跟同胞姑娘聊两句,郜德文心绪平静,微微一笑。

“这是当然——对了,博雅洋行的那位容先生,是你的亲戚?他今日没来?”

林玉婵遗憾摇摇头:“他出洋了。”

容闳去南京造访了一圈,看来给不少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玉婵心里忍不住出现一本八卦小笔记,哗啦哗啦狂翻。当年在南京,郜德文跟容闳说过话吗……聊到了什么程度……

现在琢磨这些当然是马后炮。最起码,容闳栽树她乘凉。因着“博雅”两个字,郜德文对她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一见如故。

“林姑娘,走,陪我去前厅。”郜德文眼中微现斗志,“我去给那些不识礼数的洋人立立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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