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1863年1月1日起……被人占有为奴隶之人, 应当从那时及以后,永远获得自由……”

“……这些被宣布为自由人的民众,不得有违法行为, 除非是必要的自卫;我劝告他们, 在任何可能的情形下, 应当忠实地劳动,以获取合理的工资……”

随着柏赖克薄唇的一张一合, 圣诞的眼中变幻着色彩, 脸上的表情如梦似幻。

震惊、惶恐、怀疑、悲恸、狂喜、惊愕、仇恨、释然……

这是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无数黑奴的脸上, 出现过的同一种表情。那些被关押在走私管制营区的脱逃黑奴, 在《宣言》生效的当天夜里,被告知可以自由离开;在佐治亚州外海的岛屿上留下的种植园黑奴, 迎来一艘海军舰艇, 海军将官下船后, 当着他们的面诵读《宣言》,当场宣布他们获得自由;在仍未被攻克的南方邦联各州, 《宣言》被人偷偷抄录, 口口相传, 点燃了受苦受难的奴隶们心中希冀的火焰。自由的种子星火燎原, 激励着黑奴们踏上逃脱和反抗之路……

“……在此,我真诚地相信这是一个被宪法赋予正当性、被军事赋予迫切性的正义的举措。我祈求人类的审慎判断, 并呼吁全能的上帝的恩典……”

柏赖克虔诚地念完最后一句, 微笑道:“黑人女士,你现在是自由的美利坚合众国公民了。祝贺你。”

圣诞呆若木鸡。

史密斯突然怒吼一声, 举起手杖抗议:“不!我不接受!她是我的奴隶,你无权——”

“史密斯先生!”柏赖克板着脸, 脸上每一道纹路里似乎都写着“正义”二字,“你是要代表南方叛军,向我——向联邦政府挑战吗?站住!你的手只要碰到你腰间的手`枪,我就不再认为你是个和平的商人,而只能把你当成南方叛乱势力看待了!”

史密斯泄了气,绝望地大口喘息着。

是了。理论上,他这个来自阿拉巴马的奴隶主,和那些鼓吹奴隶解放的北方佬,处于正在交战的两个阵营。他完全可以对林肯说一句“操`你妈”,把那该死的宣言撕成碎片,然后把自己所有的黑奴都加上三道锁链,不许他们逃跑一步。

这也是大多数南方叛乱州奴隶主,在听到《宣言》之后的第一反应。

可不巧的是,史密斯眼下并没有舒适地窝在阿拉巴马“敌占区”,而是万里迢迢来了中国,接受林肯政府的领事管辖。他身后并没有南方叛军撑腰。而柏赖克领事身后,站着至少一打全副武装的亲卫队。

他的大脑完全罢工,雪花落在他眼睫毛上,把他眼前的世界糊成白茫茫。

史密斯心想,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与此同时,码头上有幸围观这一幕的武汉群众,可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各自心里筑下了一个终身难忘的问号。

有人悄悄询问:“这怎么回事?奴婢放良?这洋人官有那么大权力,管得着人家家务事?”

有人十分自信地解释:“是那偷砖的洋人犯法在先,因此他的家奴也收归公有,发配官卖。”

有人瞥一眼无所适从的湖广总督官文,幸灾乐祸:“哈哈,这洋人在他们本国都是罪犯,咱们官老爷还跟他套近乎,今儿可丢人丢大发啦!——嘿嘿,古德摸宁,哈哈哈……”

有人大胆上手,薅过史密斯的包,摸出那块被他撬走的岳王庙古砖,送回到保甲手里。

史密斯精神恍惚,竟而完全没注意。

官文脸色青白,连连催促通译:“怎么回事?快去给本官问清楚!”

奈何身边的通译纯属滥竽充数,除了两句基本问候语,其余外文修养几乎为零。硬着头皮听那柏赖克读了一段又一段,听了个云中雾里,根本拿捏不轻状况。

只能跟着百姓们一起信谣传谣,回去复命:“大人,这洋人可能在他们本国犯了罪,被这领事捉拿了,眼下正宣判哩!”

其实《宣言》只解放了黑奴,并没有惩罚奴隶主的条款。但史密斯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样儿很难不让人往“罪犯归案”的方向想。

官文气得嗓子快冒烟,觉得自己的官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风头完全被那个花旗国芝麻官抢走,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吧。

趁那几个洋人吵得正欢,沉着脸吩咐:“备轿。回府。”

湖广总督灰溜溜离场,居然没几个人下跪相送。

柏赖克随即转身,看着今日拜访过他的中国姑娘,严肃的脸上现出些许笑容。

“中国小姐,谢谢你告知,在我的领事管辖范围内,居然还有奴隶制的存在。今日这一幕会被历史记录下来的,我们离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又近了一步。”

林玉婵微笑着捧句哏:“有您和林肯总统这样伟大的人,日后的美利坚定会成为世界的灯塔,自由的摇篮!”

至于“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听听就得了。柏赖克要是真有那觉悟,先帮中国反反帝国主义再说。

林玉婵知道,要扳倒史密斯,到领事馆去告小状——什么殴打中国人、破坏中国船,肯定属于无用功。外国人有治外法权,若在中国惹上刑诉,都会交由本国领事馆,以本国法律审判。而这审判的尺度当然是由洋人随意定夺。一般来说,就算杀了中国人,只要人数不太多,也最多赔点钱完事。

所以要找另外的路子。

美国内战正酣,废奴运动如火如荼,是人人都能蹭上一蹭的热点。

她在上海时积极关注时事,托洋太太闺蜜下午茶的福,也能偶尔知晓一些报纸上没有的消息。

说服柏赖克当一回救世主,解放被带来中国的阿拉巴马黑奴——这对柏赖克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却可以成为他领事任上难得的高光时刻。

于是今天一早,她和苏敏官一道,琢磨文法,写了一份关于史密斯所作所为的详细材料。然后空出了一个上午,拜访美领馆,打算游说柏赖克。

进去之后只待了一刻钟,就跟领事先生一拍即合。

林玉婵注意到,柏赖克今日除了卫队,还带来一个文职秘书,正在纸上写写画画。她不由得好笑。

不出几个礼拜,“柏赖克领事雪中解放女黑奴”的速写画像大概就会寄回美国,人人称颂。然后多年以后,被放到某个关于黑奴解放的博物馆里。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又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她这也算是“以夷制夷”。

谁让大清是软蛋怂包,在中国的土地上对付洋人,还得靠洋人自己。

黑女奴圣诞依然精神恍惚,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在做梦……”

白人老爷那文绉绉的宣言她只听懂一小半,只听到“自由”两个字。这两个字初时貌不惊人,然而在围观华人嗡嗡的议论声中,一点点的放大,伴着北风,在她耳边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