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理事长“苏太太“这一番话音刚落, 人人都被勾起了愤慨,一时间人声沸腾。

“当然不能任人宰割!我们既然组了商会,那就都是有意跟他们斗一斗的!苏太太, 你不是等闲女子, 既然已经摸清了洋行的路数, 咱们也勉强算是知己知彼。我等加盟费都已交了,这钱随你动用, 但求打压一下洋人的气焰, 别让他们太得意!”

林玉婵笑一笑,听出了这话里的催促之意。

“这位爷叔, 丑话说前头, 交了钱,也不能就坐等财运上门。否则这钱您不如拿去炒地皮。要对抗洋商洋行, 得靠咱们共同努力, 剔除内弊, 考察外情。我斗胆请大伙做到三点。第一,义兴商会加盟成员, 可以互相竞争, 不许阴谋使绊, 中国人不能坑中国人。如果我接到投诉, 发现有人恶意打压友商,当即逐出商会, 加盟费一文不退;第二, 商会内部情报共享,会有一艘快艇往返长江沿岸, 每两周带来各地港口的最新情报——价格、政策、洋行动向、各大商品收购额度——如果各位有什么独家信源,也由这艘快艇带去其他港口。只要摒弃‘藏私’两个字, 咱们中国人在对抗洋商的路上,就已经成功了一半;第三,商会情报严禁泄露给外人,否则除名、不退加盟费。原因不用我赘言。”

这些事项,在加盟之时都写在了告知书里,大伙都签了字。此时她再次提醒,以表重视。

这次不用托来营造气氛,众人轰然而应。

“知道了!反正先试试看!洋人也是一只鼻子两只眼,不信他们能永远压咱们一头!”

林玉婵朝众人施礼,再干一杯,合上手中的演讲草稿。

第一次当众讲话动员,作为女流,没有被排斥,没有掉链子。

开端不错。

她深吸一口气,席面上的酒菜香气飘进她胸中。

她还没吃饭,被这香气一勾,整个人陡然生出一股饥饿感——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好像整个人一下变得急切难耐,面对前方那光明的地平线,急不可待地准备向前冲。

外面码头上,一声长长的汽笛鸣响。林玉婵双眼一亮。

“来了!”

小型蒸汽快艇“博雅号” (Liberal),正在利落靠港。船工抛下缆绳。

新雇的船长夹着纸笔,跑步来到。

这艘轮船是义兴商会最核心的资产。购价一万九千两白银,最高航速十六节,只需四人便可驾驶,可谓长江里一条梭子鱼。

轮船全面托管给义兴船行,船长和船工队伍由义兴提供。照例挂英国旗,江面上畅通无阻。

林玉婵看着船尾那小巧的螺旋桨,越看越爱。

虽然不及露娜的大小和吨位,但这是她名下的轮船啊!

她当初怎么就钻牛角尖,觉得买船一事,是被苏敏官剥削的?

她接过厚厚一沓笔记,钻进办公室,飞速整理。

不觉身边坐了一个人,削好铅笔,送到她手里。

苏敏官自己还是习惯用毛笔。他和她一起浏览那些字迹潦草的笔记,一边圈圈点点,画出重要讯息。

尽管义兴商会眼下是林玉婵全权打理,但她也没赶他走,默许他围观。

苏敏官也好奇,这两周一次的情报采集,究竟会给上海港掀起多大水花。

外面的宴席已经散了。没吃完的菜打包装盒,低价卖给左近的廉价小餐馆——这是现在大清餐饮业的惯常操作。普通人负担不起大鱼大肉,因此低价购买大户人家的剩菜,双方皆大欢喜。

凑热闹的宾客感慨着离开。义兴商会的正式加盟商,在验过号牌、登过记之后,齐齐等在会议室的长凳子上。有人送上热茶。

这是第一批吃螃蟹的勇敢者。“商会”到底能给自己的生意提供多大助力,谁也说不准。

办公室里没动静。大家交头接耳。

有人信心不足,小声嘟囔:“就当来见世面……反正只交了一百两,就当认识点朋友……”

咔哒一声,门开了。

商会理事长,那个年轻却沉稳的苏太太,径直走到房屋中央的小黑板,用布包手指头,捏起一支粉笔。

“上海港今日大宗土货开盘价……原棉、茶叶、生丝、生漆、芝麻、大豆……洋行收购限额分别是……”

她一边写,一边横平竖直,熟练地画出表格。

“……宁波港,昨天的价格……原棉、茶叶、生丝……”

“……三天前,镇江、九江……汉口……”

几十双眼珠子追逐她手中的粉笔。这些徘徊在码头、仓库、商铺三点一线的土货商人,平生头一次,脑海里超额负载,装了半个大清版图的商机。

一屋子商贾,老的少的都有,平日里也是人五人六的小老板,今日宛如开蒙学童,伸着脖子,摸出眼镜,大气不敢出,关注着“教书先生”的一笔一划。

脑子快的很快看出了问题:

“上海和宁波的生丝价格怎么差一倍!”

“上个月我去汉口,砖茶收货量还没这么多!——不对呀,茶商应该都在过年啊!“

“苏太太,镇江九江的三天前的差价,现在应该没有了吧?”

……………………………………

林玉婵不理会。她只负责提供情报,不负责分析答疑。

否则万一分析失误,让别人亏了大钱,她担不起这责任。

数字写完,紧接着是商业动向。

“汉口:俄商入驻租界,使用机器压茶,茶砖产量翻倍,当地茶砖价格骤降,对俄出口量翻倍。渣打银行入驻,当地洋行融资更易,各项商品收购额都会相应增加……”

“镇江:受苏州无锡战事影响,当地有官军设卡收税抵军费,洋商难以通行……”

“宁波:宝顺洋行大量输入鸦片。官府令当地盐商补税款。两相叠加,造成当地钱荒,头寸吃紧……”

“广州:虽然我们的船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但从九江得到消息,有三家洋行计划撤出广州,将总部转移至上海。分别是……”

“香港:各大洋行筹备聚资组建一个总部设在中国的新型银行……”

桌上的茶早就凉了。没人有工夫品茶,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小的,生怕错过这细声细气的每一句话。

对许多人来说,尽管还无法立刻分析出这些情报能怎么换成银子,但商人的直觉告诉他们,这一块小小的黑板上,隐藏商机无限。

每家商铺都有自己的货源基地。有些近宁波,有些近九江。这些外地的情报对他们来说也并非多余。下次他们往返内陆的时候,再也不用花时间重新了解情况。

有人摸出随身纸笔。

却迅速被林玉婵制止:“不好意思,只看不抄。”

林玉婵写完最后一笔,钟声敲响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