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第2/3页)

林玉婵听到这句,心里翻白眼。

中国人怎么了,不配说话吗?

嘴上笑得甜:“我是英国班内特先生指派的代理人。我只负责忠实传达他的意思。”

苏敏官和那几个汉口商人以自身经验嘱咐她,在洋人自己的主场法庭里,不要奢望平等对话,能让他们听进你的发言就是胜利。

于是林玉婵做好自己的心理建设,不指望在今日宣扬什么平等民权。当好工具人,能拿回钱就是万事大吉。

书记员也不得不为她讲一句:“英国领事馆……呃,并未发出过禁止大清国籍之女子代理英国诉讼的的条例。”

《南京条约》签订二十余年,大清国赋予外国人治外法权、领事裁判权,各种条例修修补补,通常是洋人按需提出,朝廷酌情答应,然后其他国家的洋人又趁机要求同等待遇……

导致租界里的法律混乱而畸形,远远算不上完善。

通过某些不起眼的操作,“大清国女子可以作为代理人进入英国法庭”,居然成为了很明显,但是无人意识到、也从未补上的的漏洞。

虽这么说,但中国女人进英国法庭,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纵然合理,却不合情,很多人依然接受不能,嗟叹道:“那位班内特先生,不能找个别人吗?可靠的男人遍地都是啊。”

小锤一响,洪卑爵士宣布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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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电影里那种全场肃静的氛围。小小的租界小小的法庭,螺蛳壳里做道场,尽管该有的席位都有,证人陪审团坐了好几排,但大部分人都相互认识,见面就寒暄。这法庭一点也不严肃,仿佛只是开了个班会。

十几秒种后,攀谈到一半的客套话才纷纷收尾,屋子里真正静了下来。

英国的法庭跟中国衙门差不多,开庭繁文缛节一大堆。先是遥祝女王圣体躬安,然后介绍在座各位,介绍原告被告,介绍今日的庭审流程……就花了半个小时。

林玉婵听从摆布,宣誓的时候也跟着敷衍地招呼了一下上帝,心中只是反复排演着待会的说辞。

英美法系是判例法,判决主要靠以往的案例积累,而非依赖明文法典。关于嫁妆的法条修订只能算作参考依据,并不能一锤定音地左右判决结果。

这条嫁妆法案,只是给了原告一方进行诉讼的资格,让她们不至于连状子都递不上去。

真正左右判决结果的是陪审团,她今天需要用嘴皮子来争取这些人的同情和支持。

窗外的炮舰静静泊着,街道上依稀还能听到人声,有人趴在栅栏门前,向领事馆中的仆役打探小道消息。

“下跪了吗?打板子了吗?……洋官会休妻吧?……”

林玉婵从帖袋里拿出一叠纸张,开始陈述。

她只是班内特先生的喉舌。这些信纸,都是“班内特先生”从香港寄来的现成陈述,她只要照本宣科就行了。

报馆主笔康普顿先生也验过笔迹,证实信件作者是班内特先生无疑——康普顿小姐为了投稿不被怀疑,早就悄悄练了好几种不同字体。

“……这位可怜的马戛尔尼太太,家人遭遇不幸,而父亲给她留下的唯一一份遗产——五千两银子现银嫁妆——是她唯一可以缅怀家人的途径。E.C.班内特先生认为,丈夫对妻子应当呵护爱护,剥夺她对这份嫁妆的所有权,是十分粗鲁无情的举动……更何况,议会已经通过了法律……”

马清臣抱着胳膊坐在被告席上,一脸凝重,不时和泰勒律师咬耳朵。

旁听席上,康普顿小姐不时暗暗点头,无意识地用口型追逐林玉婵的话。

毕竟这些优美的文辞,大多数是她润色过的。左右看看,不论是旁听大众,还是陪审席上的老爸,都听得聚精会神。就连她老爸,那个挑剔严格的报馆主笔,也偶尔重复一下林玉婵演讲中的精彩短句。康普顿小姐不由得面露笑容。

两个女皮匠商议出的策略,从一开始的舆论造势,就要打悲情牌,利用大众同情一个家门不幸的女人的心理,让更多的人站在郜德文这边。

而不能上来就援引法律和鼓吹女性权益。毕竟租界里的侨民,有些在中国居住日久,并不了解本国最新的法律修订。而且租界里男女比例悬殊,八成侨民都是男性,而且是有钱有权的顶层男士。要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把他们洗脑成当代女权先锋……

林玉婵宁可去跟他们聊聊《南京条约》。

所以不如示弱。激起大众的同情心。法律什么的放在最后说。

郜德文也很配合。她有意穿了一件色彩黯淡的袄裙,收敛了愤怒之情,低着头,偶尔假装抹眼泪,把自己拗成一个善良哀怨、天天受欺侮的小媳妇。

这个策略到现在为止还算成功。林玉婵偶尔抬眼看,旁听的几个洋人妇女都面容悲戚,有些年轻男子也露出愤懑之色。

“等等,林小姐,”忽然有人打断。渣打银行的麦加利经理傲慢看着她,“马戛尔尼太太的婚姻内情,班内特先生为何知晓得如此清晰?还是说,这些陈述里有你的再创造……”

按规定,陈述是不能被打断的,这种诘问的事也不能由旁听者代劳。麦加利经理欺负她是小姑娘,又是中国人,随随便便出言打断,居然也没人制止。

林玉婵转向洪卑爵士,不卑不亢地提醒:“这里是英国绅士班内特先生在讲话。我不认为他会在此时引入问答环节。”

大法官洪卑爵士这才意识到什么,点点头,“请继续。”

麦加利经理冷笑,转过脸。

法官要求原告一方呈上证据:“马戛尔尼夫妇是何时成婚的?他们的婚姻是被迫还是自愿?……”

林玉婵准备充分,取出另一叠文件。

此前法庭已经进行过简单的听证环节。原被告双方都已经报备了一些材料——关于郜德文的家庭状况、婚礼细节,有些由郜德文提供,有些由商会快船开赴苏州,询问了几个幸存的婚礼参与者,写成证词带了回来。由于苏州城刚刚经历战乱,很多人证物证都难以提取,林玉婵也代表“班内特先生”向法院申请了豁免。

口供和物证无懈可击。马太太的巨额嫁妆,确实是由她那曾经豪富的家族一手为她准备的。跟马清臣没一毛钱关系。

“只可惜,马戛尔尼太太的父亲、叔父、还有两位兄弟——他们都是中国本土的基督徒——已经为了他们的崇高理想,选择了流血与牺牲。他们今天虽然不能陪伴她出庭,但我相信,即使远在天堂,他们也会温柔地企盼她过上自由富足的生活。”

因为宗教的原因,不少远离政治的洋人都对太平天国怀有同情敬重之意。林玉婵在陈述的结尾有意煽情,果然,几个上了年纪的洋人太太眼圈红了,用手帕拭泪,大约想起了自己已位列天堂的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