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第2/3页)

宝顺洋行老板颠地大班,迈着四方步前来视察。

颠地大班一把年纪,以走私鸦片发家,当年差点被林则徐给砍了,如今双手仍有枷痕。现在他年纪渐长,干不动走私,遂金盆洗手,业务换成了生丝和茶叶,当然还有最近炙手可热的轮运,打算顺顺当当地做到退休养老。

他巡视一圈办公室,对这个陌生的中国小姑娘皱起了眉头。

林玉婵对这种蔑视的眼神已经很熟悉了,深吸口气,开启自保应战状态。

可颠地大班却没说话,目光一转,落在她面前的茶叶罐上。

随后,仿佛一阵风吹来,吹开了他那半闭着的眼睛。他脸色一变,从兜里摸出眼镜,小跑过来,抓过马口罐,上下左右,看个仔细。

“广州十三行里那个兴瑞行?”他用标准的粤语问,“不是冒用?”

林玉婵点点头,也换粤语,介绍:“虽然唔系原班人马,但……”

颠地大班眯起老花眼,倒出一手心的茶叶,闻了好一阵,满脸的皱纹都舒展了。

“你有多少?”

林玉婵心想,你还没问我是谁呢……

“库存一千斤。”她飞快地说,“下一批毛茶月尾运来。”

颠地大班拍一拍郑观应肩膀。

“都要。”

郑观应眼睛瞪大,一张面瘫脸上现出罕见的惊愕之情。

“这个,这……”

颠地大班满面笑容:“下一批也要。把大安茶栈的订单推掉。”

林玉婵咬紧嘴唇,绷住那快要溢出来的笑容,用笔杆戳戳郑大佬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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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瑞”品牌重出江湖,改头换面,工艺仍是十三行秘方,制作流程却大部分交给蒸汽机,成为大清第一家机械化精制外销茶。

林玉婵摇着扇子,数着桌上那积压如山的订单,嘴角都快翘上天。

不仅是她。茶货经理老赵,以及他手下的人,一个个进入了史无前例的拼命状态——他们的工薪和业绩挂钩,这在当时的外贸商铺里还不多见。大家仿佛看到一块块银元在朝自己招手,集体自发996,忙得连饭都站着吃。

老赵再也不趁工作时间给孩子批功课了。直接请了个先生去家里教,自己专心挣钱,每天算盘打得噼啪响。

技术总监毛顺娘分身乏术,拐带了几位婶嫂闺蜜,培训之后一同上工,毛掌柜居然都舍不得管——这都是银子啊!

谁能想到,简简单单“兴瑞”两个字,在老牌洋行心中,分量那么大!

难怪苏敏官不肯轻易授权。

林玉婵核着待收账目,一边想,虽然苏老板没求回报,但她也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兴瑞品牌的茶叶销售额,还得给他分个一两成,意思意思。

华人船商跟洋商死拼恶战,义兴今年巨额亏损是肯定的。总不能让他吃土。

门口有人叫:“长途信!”。

林玉婵环顾四周。居然没人去取。

员工们都热火朝天忙制茶。老赵埋首算订单,抬起脑袋犹豫片刻,又低下头。

林玉婵哑然失笑,深感博雅要完。

真是世风日下。容闳的越洋信都拽不回大家赚钱的心。

她提起裙子,跑出去收信。

出乎意料,这封长途信,并不是来自容闳。

而是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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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好奇满满,用小刀拆开这一封陌生的信笺,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文祥夫人潘氏,向她问好。

自从两年以前,因着林翡伦的收养事件,和大潘小潘夫人结缘,间接游说文祥,促成了上海广方言馆的落成,林玉婵就把这两位夫人当成自己的福星。虽然人家可能只把她当个解闷的刘姥姥,但她不敢怠慢,逢年过节都递贺帖,通报一下翡伦的近况。

在大清朝生活,不管是为官还是做商,礼数都不可缺。自容闳时代起,博雅的账面上就专门留有公款,支出这些迎来送往的书信费用。

这些礼节性的贺帖,她也不指望让官夫人看到。多半是府里统一收拆,她也从没接到过回信。

今日收到有一品夫人钤印的信,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玉婵心中咚咚跳,目光逡巡在最右边抬头,鼓起勇气往下读——

她松口气。

首先,小潘夫人对两年前那个弃婴念念不忘,近来又沉迷西洋照相术,托她姐姐向林玉婵索要一张林翡伦的近照。

这个不难。林玉婵寻思,等下次去孤儿院时,托洋教士给照一张便是。

其次,文祥夫人在信里表示,听说林玉婵对外夷之事十分熟稔,于是来信问了不少洋务方面的事,让她尽快回信解答。

林玉婵吃了一惊:“让我?”

第一反应是,朝廷里没人了?轮到文祥夫人来招揽洋务人才了?

随后更是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在做外贸?”

老赵终于算完账,凑过来,细读这封京城官夫人来信,啧啧称奇。

“啊,是容先生引荐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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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闳在美国安顿下来之后,往大清寄回的信件,不止林玉婵收到的那一封。

他还同时发了两封信,分别寄给他的伯乐曾国藩,以及京城总理衙门,通报在美订购机器一事的进展、预计送达的时间、以及请求朝廷做好准备,提供合适的厂房安置这些机械云云。

由于机器定制在细节上十分复杂,涉及许多专有名词和概念,容闳只怕朝廷衙门里无人能懂,军国大事也不好委托洋人,因此在信中提到,上海博雅公司现任总经理林小姐,英文不错,人也可靠,必要时可找她答疑解惑。

曾国藩当时还在忙着杀太平军,这信被他搁置一旁;另一封寄到总理衙门的信,就落到了文祥手里。

文祥看着“公司”、“总经理”、“林小姐”几个词,一个比一个陌生,不知道这几个概念能如何捆绑到一起。他觉得,大概是容闳这假洋鬼子母语退化,才写出不知所云。

好在容闳为求稳妥,写信用的是中英双语。文祥赶紧找来京师同文馆的优秀毕业生,解读信中的英文——

更加云中雾里。气得文祥当场想把那个学校给砸了。

文祥回家发牢骚。好在家有贤妻,闻言立刻推断出来:

“啊,是个做生意的小寡妇。我去上海时见过。”

再一看姓名,文祥夫妇更惊讶——这不是最近那个打洋人官司的女讼师么!

不少洋务派官员都订《北华捷报》,以窥洋人动向。这个“民女打洋官司”的趣事,也作为饭后谈资,被津津乐道地议论过几天。

两相结合,就有了文祥夫人这么一封信。表面上是官夫人屈尊问候民女,其实暗含着文祥的意思。

文祥是少见的开明的洋务派大臣,可惜见识有限,活了几十年,没去过江南,没见过大海。听说上海有这么个奇女子,当即令自己夫人给她写了一封私人信笺,询问洋场风貌,以及洋人法庭的律法规则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