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第2/3页)

她死死搂着林玉婵不松手,肩膀耸动,哭得变音,指着身后的一座大棚。

那是博雅公司的棉花加工厂房。已经被愤怒的百姓砸得稀碎。库存的一点棉花不翼而飞,木质轧花机全都肢解,被人拿回家当柴烧。

林玉婵抿着嘴唇,努力扯出一个笑。

“人没事就行。”

又问黄鹄:“有几个生病的?”

黄鹄抽抽搭搭地指着一间宿舍。

孤儿院人手不足,孩子们诸事自理。这几日没了大人,倒是没乱。

黄鹄自幼撑起一个家,锻炼得十分早熟。虽然是孤儿院的新生,但几个月下来,也算个十项全能。她组织几个大点的女孩担起照顾的责任,给小孩子煮食喂饭。生病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看护,眼下都躺在那宿舍里。

为了照顾省事,幼童全都光屁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死去的孩子早已被运走掩埋。角落里几个空床,上面竖着一个小小十字架,孩子们在底下放了玩具和野花。

林翡伦发着烧,终于没力气打人,乖乖被林玉婵抱起来。

“乖。你当初掉粪坑里都没事。”林玉婵贴一贴她火热的小脸,柔声说,“不许给我阴沟里翻船。”

林翡伦蔫答答的咿呀几声。

几个护士分头去检查病童状况,松口气:“都没有性命之忧。”

霍乱潜伏期短,发病猛烈,有时几个钟头就能致命。但若并非重症,挺过最初的腹泻,就进入无害的恢复期。

最严重的疫情已经过去了。这些活着的、躺在床上的病童,大多只是脱水发烧,虚弱得哭不出眼泪。

但若没有大人照料,病菌随时会卷土重来。

此时已有英国医生发现,霍乱也许由污水引起。林玉婵和护士商议过后,召集几个大童,吩咐将孤儿院内的水井封闭,厨房厕所彻底清洁,被污染的衣物用品焚烧丢弃,告诫她们饮食之前彻底洗手。然后分发药品肥皂,嘱咐一些照顾病人的细节。

“我会争取活动关节,让官老爷尽快把嬷嬷保姆放出来,水车会每天来送水。”林玉婵将翡伦放回床上,对孤儿们说,“这几天你们坚持一下。不管是喝水还是做饭,一律要烧开三分钟。”

有的孩子不知道分钟的概念,林玉婵又改口:“数两百下。”

“可是,”一个十一二岁女孩满脸惧怕,“官府要把教士嬷嬷赶走,把我们卖到别人家里去。”

黄鹄也点点头,低声说:“不是我们胡思乱想。我们亲口听到外面官老爷议论。

林玉婵沉默。要是孤儿院办不下去,这些孩子如何处理?

在毫无人权的大清朝,“发卖”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原本就是平民不要的孩子,对官府来说,更是毫无价值。

她迅速估算一下最差的结果:如果她全盘接手,费用……

估计会把博雅拖垮。博雅毕竟没有教会阔气。

几个护士好言安慰:“洋大人会想办法的。你们别急。”

林玉婵点点头,无甚底气附和:“我会跟洋人一起想办法。”

*

“太过分了。”奥尔黛西小姐回到府上,命令女仆收拾衣裙,“等那帮西装革履的官僚们行动起来,这些孩子起码得死四分之一。露娜,比上海道台高一级的官员是谁?我要去直接去找他。”

林玉婵微微一惊,“两江总督曾国藩……不过报纸上说,他刚刚出发去山东剿捻。”

由于民愤强烈,孤儿院的嬷嬷保姆被收入监牢,一时放不出。而英法领事馆不肯退让解决问题,反倒暗搓搓盼着闹出人命,以此讹诈清政府。一整个孤儿院的孩子,夹在新任上海道台的尊严和列强的傲慢中间,成了人质。

林玉婵:“奥尔黛西小姐,你别冲动。”

领事馆的洋人可以随意拜访大清官员,对后者颐指气使——因为他们都是乘着军舰、带着洋枪队去的。

奥尔黛西小姐手中并没有军舰和洋枪。但她毫不气馁。

“那么我直接去北京——我和直隶北境代牧区的主教大人是多年相识。我要直接去找总理衙门!我不管什么英国法国的面子,我要让他们先赦免这些可怜的修女、保姆和儿童再说!”

林玉婵敬佩地看着这位年过五旬的高瘦老太太。她说话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硬质的高领陷入脖颈的皮肤,给她的声线添加了一抹坚毅。

但她不得不再次泼冷水,给奥尔黛西小姐的满腔怒火降温。

“去北京路程远,路上不安全……”

一个女仆递上便条。奥尔黛西小姐接过一读,满意地点点头。

“那个海关的小伙子——叫什么来着,对了,罗伯特。他要去北京述职。明天就出发,搭乘宝顺洋行的轮船‘水妖号’,三天就能到天津。”奥尔黛西小姐指指一套白瓷茶具,命令女仆包好,“他已答应给我留个舱位。上帝保佑他。”

林玉婵结结巴巴:“可是你没门路……”

奥尔黛西小姐和蔼地一笑,眼角眯起几道纹。

“好了露娜,”她拍拍林玉婵肩膀,“上帝不允许我袖手旁观。祂会指给我一条路的。”

*

“阿妹,你的信我已看过。总体措辞都合适。但这一句……你一定也请了别人帮你润色,不妨商量一下,是否要避讳……”

义兴茶馆雅间里,苏敏官提一支笔,在信纸草稿上圈出几个字。

林玉婵没接,低下头,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小声开口。

“我不想给文祥夫人写信了。”她看着苏敏官惊诧的双眼,一字字说,“我想直接上京。”

苏敏官眉毛挑高,放下笔。

“没必要吧?文祥夫人并没有要求你……”

“孤儿院出事了。”

林玉婵说完几个字,忽然忍不住哽咽,轻轻捂住半边脸。

后背一热。苏敏官站起来,从后面抱住她。

“嗯?”他声音依旧冷静,“怎么了?”

林玉婵放平心境,详细跟他说了今早的见闻。

“上海道的意思,为平民愤,孤儿院要解散,孩子要发卖,以后不准教士涉足收养弃婴之事。”她转述在场官差的话,猜测着官老爷的意愿,“英美领馆意在拖延,等清廷自己让步赔礼,或是事态闹大,送给他们谈判的砝码。奥尔黛西小姐所幸没被牵涉进去,她打算绕过上海道,直接请总理衙门解决。”

苏敏官微微蹙眉:“那你?”

“她的随身通译染疫在家,她一个人,和华人交流不便。况且她是洋教士,孤身一人和官府打交道,只怕被人怀疑另有所图。”林玉婵很快地说,“而文祥在总理衙门任职,赫德说他开明宽厚,架子不大。我可以用答复信件的名义,上京拜见文祥夫人,顺便和奥尔黛西小姐一起,为孤儿院孩子请命。应该比她一个人上京乱闯,成功的机会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