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水妖号”靠岸, 奥尔黛西小姐下船,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谢天谢地,”郎怀仁主教吊着个胳膊, 一瘸一拐地朝奥尔黛西小姐鞠躬, “敬爱的姐妹, 你为上海教会避免了一场随时会恶化的冲突。如果我没有负伤,我也许会亲自去北京抗议, 但是上帝令你快人一步, 拿到了这个化解干戈的首功——啊,你看, 有孩子来迎接你了!”

奥尔黛西小姐带来了总理衙门的新鲜手令。在上官施压下, 上海道台终于妥协,贴出公告, 宣布孤儿院的人命官司纯属时疫作祟, 杀孩坏尸、采生配药纯属谣传。嬷嬷保姆们虽有照顾不周之过, 但监牢里吃了个把月的苦,已经抵罪, 因此释放还家, 令重操旧职。此外, 被打砸的孤儿院可以开始修葺, 连同院中的学校、工厂,均可择日重开。

至于孤儿院重修的资金问题, 虽然慈禧亲口表态是大清政府出资, 但也就是说个好听,这钱还得地方上自己筹措。

这倒也不难, 按照惯常操作,向商人买办额外摊派点捐税就行。

面有菜色的孩子们和嬷嬷保姆重逢, 哭作一团。

拖了这多日,民众的愤怒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也只有几个乡绅抗议了一下,其余人都接受了官方的说法。

英法领馆得知事态被火速平息,也只好装模作样地遣人来慰问了一下。酝酿中的讹诈计划也只好不了了之。

奥尔黛西小姐笑成一朵花,和众位教友激动握手,拥抱了孤儿院的儿童代表,又跟赶来的报社记者说了两句话。

热闹人群周围,静静等着几个其他人。

红姑左顾右盼,不耐烦地唠叨:“怎么还不下船呀,我可叫了车,车夫都等急了呀……”

小女孩黄鹄吃力地抱着个更小的翡伦,警惕地打量那一堆不认识的大人,小声问:“林阿姐呢?”

苏敏官把一包点心塞到她手里,直接挤进狂欢的人群中。

奥尔黛西小姐忽然看到一个熟面孔:“啊,这个小伙子,你叫什么来着?旺财?”

“敏官,”苏敏官礼貌纠正,“您辛苦了。林姑娘呢?”

奥尔黛西小姐轻松地一笑,说:“大概还要等几天。她是做买卖的,好不容易出趟门,总得趁机结交点人脉。”

在林玉婵进宫的当天早上,总理衙门关于孤儿院的批复就送到了宣武门南堂。奥尔黛西小姐惦念孤儿院的孩子,唯恐夜长梦多,当即决定动身回沪,把孤儿院的解决方案落实了再说。

临走时,还给林玉婵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便条,对自己的不辞而别表示歉意,祝她面见太后之行一切顺利。

奥尔黛西小姐见苏敏官还有点担忧的模样,笑呵呵地给他宽心:“她在京里左右逢源,必定要多花点时间交际。我已跟孟振生主教大人托付过,会派人一路送她上船。都安排好啦。”

苏敏官眼角一弯,心头那点微弱的不安感被冲散了些。

小姑娘看来也没那么工作狂,还是贪玩的。

不知北京现在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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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斗室里,林玉婵裹在一床厚被子里发抖。

封建专治的铁拳打在身上,拳拳到肉,真TM疼。

而且这破房子还漏风!

还好不是牢房。至少不是电视剧里那种竖着铁栅栏、有各种变态刑具的“女牢”。

其实大清刑狱规矩,因着妇女人权低,犯法时也很少和男人承担一样的刑责。为照顾妇女名节,除了死罪和因奸致罪的女犯要入监收禁外,其余犯妇——一般都是家里男人犯罪被连坐——大多交由亲属收管,听候传唤。

看守女犯的一般都是官媒人,审判完毕,如果定罪,直接拉出去卖了,很方便。

林玉婵没有丈夫亲属,在京没有住房,所犯之事涉及朝廷大员,也不能随随便便扔到普通监牢去。还好刑部火房后身有一排公家空房,用来收押一些有罪官员的眷属,于是暂时把她丢到那里。

林玉婵看到,隔着几间空房,似乎还有其他的邻居。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看不出年岁的妇人,带着两个蓬头垢面的婢子。还有一个居然是身怀六甲的孕妇,两只眼分得很开,明显是个痴呆。

看守的官媒人很不屑地说:“进来的时候是黄花闺女,还撞墙呢,现在怎么样,哈哈哈!真不得了……现在的年轻闺女哟,我们是真管不得……”

这些都是被遗忘在帝国司法系统的犄角旮旯里的女人。白天,官媒人会给她们派一些洗衣缝补之类的活计,也不知赚的钱归谁。晚上,各自赶回房间睡觉,寂静得仿佛没人存在。

一墙之隔就是刑部,里头时常传来微弱的嘶叫喊声,好像深夜的鬼哭狼嚎。

还好暂时没人给林玉婵动刑。被丢进牢房的当晚,文祥的老仆匆匆赶来,一路过关斩将地贿赂,到门边跟林玉婵低声说了几句话。

“我家老爷如今也身处嫌疑,停了职,得先自保,不能明面上为您活动,否则更招惹嫌疑。只能先尽量照顾着,让您别受太多皮肉之苦。您别灰心,来日方长,先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再说……”

林玉婵谢了老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清衙门效率赛蜗牛。杨乃武与小白菜清清白白,照样滚钉板,经受数年酷刑折磨,这才得以脱罪。

像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孤女,一旦惹上官司,要想转圜,时间大概就得以“年”记了。

老仆被人催着赶走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追上。

“等等!”她喊,“能不能麻烦您……”

几个官媒人把她架回去,阴阳怪气地说:“想跑?美得你!”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把她和喧嚣四九城隔绝成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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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林玉婵处在应激性的亢奋情绪中,几乎睡不着觉,闭眼就是慈禧的金光闪闪护甲套。无数似是而非的对策在她眼前左冲右突,又一道道炸为土黄色的渣。

偶尔有几个主事官员,进来登记一下林玉婵的姓名籍贯案情之类。询问的信息多有重叠,看来并不是一个部门的。

林玉婵当然叫冤,他们就装模作样地恫吓两句,根本不听她解释。

大清官场效率如此。案情进展太快不行,须得日拱一卒,慢慢的来,才显得刑部有事干。

有两次,来询问的官差色迷迷地盯着她看,还想动手动脚。被官媒人使个眼色制止了。

林玉婵想,大概是文祥帮她说了话。

但文祥也只能帮她到这了。她这案子要想柳暗花明,多半得把裕盛熬死再说。

除了接受闻讯,其余的时间也不能闲着。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结果发现她手笨,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让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后找出几个大筐,丢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