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第3/3页)

突然,几头骆驼商量好了似的,集体拱了一下屁股,把旁边的行人吓一跳。

“大家担待,大家担待,呵呵……”骆驼把式连声告罪,“畜牲也知道太后寿辰,这是在磕头……”

话音未落,噗噜噜,地上多了几团骆驼粪。

有人跳脚有人躲,有人着急有人骂,更是乱成一团。那骆驼把式一张脸苦成霉酸菜,轻轻打自己嘴,喝令驼夫把粪给铲了。

林玉婵灵机一动,拉过那拉骆驼的把式:“你这骆驼负的有货吗?我买点。”

骆驼把式笑道:“大部分是空的,有几个箱子里有点药材盐布之类。但姑娘你看,我家这货都是捆好了的,要运到通州运河市场去。现在不卖哈。您要买小件,去前门大街,什么都有。”

林玉婵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子,悄悄塞过去:“反正等着也是闲着,我挑点东西玩。”

她指着油毡布下面露出的一条红配绿花边,故作兴趣地说。

银子是慈禧赠的,十块鲜亮灿烂的大元宝,她拿着嫌烫手,不如交还给百姓。

骆驼把式眼睛瞪得贼大,掂掂那银子,诚恳道:“姑奶奶眼光真好。”

他这平平无奇的的绢布,一匹也就一两半银子。这姑娘有钱没处花,一出手就是足重十两银锭,买着玩!

让他把身上衣服扒下来,沿城墙跑一圈都成啊!

说着一挥手,叫驼夫:“大头二头!起来干活儿了嘿!”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解开一个骆驼背上的油毡布,给她看箱子里的布。

林玉婵看了两眼瞧不上,又要看另一个骆驼背上的药材。骆驼把式只好又命令解开一条油毡布,回头去收拾第一个骆驼。挑挑拣拣半天,逐渐没那么殷勤,让她自己看。

不远处的城门口还乱着,几个步军营官呼哧带喘地跑回来,垂头丧气地报告:“喇嘛不见了……”

林玉婵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敞着口。她跨过一团骆驼粪走近。忽然,两只修长的、铐在一起的手伸出箱子,一把将她拖了进去。

搭的一声,箱盖扣上。眼前漆黑。身边有人轻轻喘息。

整个世界似乎都消失了,只剩那喘息的声音,应和她的心跳,清晰得仿佛电闪雷鸣。

林玉婵蜷着膝盖,紧张得一头汗,双手却冰凉,悄声问:“这样行吗?”

“嘘。”

木箱是运散货的,不是什么贵重家具,薄薄的箱壁隔不开外面的喧嚣。只听城门口闹了一阵,逐渐恢复秩序,百姓重新开始通行。

骆驼把式寻了东边寻西边,寻了南边寻北边,最后捧着那十两银锭发呆。

“姑奶奶……哎,姑奶奶,你人呢?到底挑上什么了啊!”

他不过走神了一小会儿,铲了几块骆驼粪,刚才那钱多没处花的小姑娘不见了!

兵勇走过来,催促驼队:“起来!快走!堵门了要罚钱!”

骆驼把式没办法,摸摸怀里,银子还在,不像是狐仙小鬼耍人玩。也就把刚才的插曲抛在脑后,命令手下驼夫飞快地整理箱笼,油毡布重新铺上,胡乱捆上麻绳,指挥骆驼站起来。

笨重的木箱麻袋铺盖卷,在驼峰上搭出一座小山。骆驼们老实巴交地起立,举重若轻地迈开步子。

守城兵勇跟骆驼把式开玩笑。

“都是货呀?别夹带捻匪啊!”

一边说,一边例行公事地用枪棍敲打油毡布,踮着脚,随便翻开几个箱子袋子检查。

林玉婵大睁双眼,抱紧自己胳膊,用力保持平衡,想象自己是一颗无知无识的大人参。

箱子里空间逼仄,她身边挤着另一个大活人。他屏住呼吸,手指牢牢勾住箱盖内侧,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紧紧夹着那半截水果小刀。

林玉婵忍不住握他的左手。他的手不似平时热,仅比她的温热一点点。苏敏官怕她被刀刃割伤,轻轻将她的手推开。

一只木棍突然敲在她耳边。隔着薄薄的木板,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好在这棍子马上移开了。也许是嫌这箱子捆得太结实,懒得细看。

箱盖缝隙透出的光线暗下去。穿过了城门,重新亮起来。

林玉婵始终绷着后背,此时倏地全身脱力,慢慢躺倒在苏敏官身上,全身忍不住发抖,无端的鼻头酸。

两个月前,她满怀希望踏进北京城门时,万万不会想到,竟会是以这种方式出去……

出了崇文门并非万事大吉。驼队在南城汉人聚居区穿梭,经过热闹的鲜鱼口、大栅栏,经过高朋满座的便宜坊烤鸭店,穿过“天桥八大怪”的演出场地……

经过永定门时,又是同样严格的盘查。驼队盘桓了约莫半个钟头,终于得以放行。

四周人声渐稀,听到了乡间的犬吠和鹅鸣。井边有人轱辘着打水,一群鸭子堂而皇之地在路上散步……

苏敏官抬起双臂,圈住她肩膀,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骆驼把式偶尔吆喝几句。骆驼的大掌踩在土道上,驼峰轻柔地颠簸,好像海浪里的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