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汇丰银行虽是外资, 但总部在香港。虽然也受英国法律管辖,但英国人“尊重”殖民地文化,有时候也会顺从于当地习俗, 称之为“中国习惯法”。

也就是说, 在“女子开户”这件事上, 颇有可操作的空间。

在金钱气氛浓厚的上海,礼教毕竟不能当饭吃。林玉婵发现, 很多时候只要花钱, 就能买来和近似男子的平等地位。

虽然离“人人平等”还差得老远,但总算是给自己挣出了些许喘息的空间。

林玉婵穿着窄袖蜜色香云纱对襟衫, 缀着玉葫芦耳坠, 露出半个小臂和一圈别致掐丝小银镯,坐在小沙发上, 翘起二郎腿, 捧着人家送的水烟, 装模作样地填烟叶,然后学民国剧里的骄奢淫逸姨太太, 眯着眼, 吹一口, 可惜没烟圈。

苏敏官略带好笑地看着她摆架子, 提醒:“忘记点火了。”

林玉婵:“……”

装逼失败。她若无其事站起身,研究墙上新贴的汇丰银行股东董事名单。

“汇丰新成立, 资本也薄弱。”苏敏官低声说, “不如渣打牢靠。”

林玉婵笑道:“可是他们会变通呀。就冲这点,前途无量。”

如果她读过的材料没错, 这个眼下还只是在酒店里租赁办公室的新兴银行,以后会全程参与中国历史的发展。它会成为中国海关的关税保管所、清政府的最大债权人。当大清跟日本开战, 急需大笔军费时,其他洋行碍于日本政府的面子不肯借款,只有汇丰扛住压力,火速放款……当然也官商勾结,趁机讹诈了巨额的利息。

这是个奉行纯粹资本主义到极致的现代银行,清政府的倒台没有牵连它,两次世界大战没有打倒它。即便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它也没有撤出大陆,而是被特批办理外汇业务,直到改革开放……

当然,它本质上仍是代理列强资本的买办势力,不是什么民族资本之光。但谁叫中国人还没有自己的银行,而汇丰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本地”银行,不会因为一点时局的风吹草动,就卷着她的钱跑回伦敦去。

把钱存汇丰,是目前看来最稳妥的选项。

汇丰银行也是头一次接待如此大手笔的独立华人客户。它的成立股本不过五百万港圆。林玉婵出手就是十余万两白银,一下子众星捧月,被好几个职员簇拥进会客室。

管啥性别。她就算是个凳子,此时也是VIP明星凳子。

当然,具体谈开户条件时,也不像现代银行那样手续便捷,有据可依。还好苏敏官跟外资银行打交道经验丰富,帮她助力了大部分谈判,避开若干大坑小坑。

“五年的定期存款,”王槐山豪言壮志地向她推销,“月息三分,一分不少。等五年后夫人就可以拿回……”

“我不要那么高利息。”林玉婵从容说出自己的要求,“我要随时存取。月息两分。”

买办有点愣。要是她这钱随时能取出来,不是平白给银行添风险么!

“那……只能月息五厘。”

“一分。”

好说歹说,给这十三万八千两银子存了个活期。汇丰银行开业大酬宾,另赠林玉婵一个位于银库内部的私人小保险箱,租赁期九十九年。带林玉婵到地库实地考察,那铁门足有二尺厚,估计等日本鬼子来了都炸不开。

她欣然接受,领了一把黄铜小钥匙。

不过她现在也没什么传家宝需要藏匿。想了想,前年从洋商史密斯手里没收的一箱子民俗文物,如今都藏在阁楼里。她寻思,回头找专人鉴定一下,如果有价值高的文物,就存到这个小保险箱里。以防日后水火无情。

走出汇丰银行大门时,她身上空空,只剩一大叠各式存单文件。

渣打银行大楼窗户里,探出一个金发的脑袋。麦加利经理捶胸顿足,目送林玉婵远去。

临近外滩的码头上人声鼎沸。林玉婵好奇,拉拉苏敏官袖子,沿栅栏凑上去一看——

她倒抽一口气。

原棉最新价格:每磅十六便士,相当于每担白银二十六两。

三日之内,价格又升五成。

林玉婵:“……”

想读档重来。

-----------------------------------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一丝不冷静。

苏敏官心一横,拉住她的手,一口气跑出二里地,眼不见心为净。

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她不禁想,倘若自己拿到这十三余万两货款,不是存银行,而是继续买卖棉花,此时财富翻倍,能平白变成二十七万两!

同时也意味着,如果棉花价格维持在这个水平,明年此时,她需要用十六便士每磅的价格购入棉花,来偿还沙逊和怡和的库存。

单这一项,不仅十三万两打水漂,还会倒贴十四万两。

不仅她和苏敏官的积蓄。整个博雅都会赔进去。

风险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

做多和做空不一样。做多(看涨)某样商品,譬如投资一百两,最坏不过商品价值归零,一百两血本无归,亏损有限度。

而做空(看跌)呢,只要目标商品价格一直涨,她就会无限制地亏下去,没有上限。

“疯了……”

她喃喃道。

苏敏官轻轻握住她的手。在深绿色紫藤木叶遮挡的公园一隅,不管不顾地吻她。

“跟洋商的所有合约都是我谈的,我签的。”他破釜沉舟地宣布,“博雅是有限公司,没有连带责任。真山穷水尽时,你就把我开了。我一人赖账。”

林玉婵不太买账,回去依旧有点闷闷不乐。苏敏官百般讨好她,她还是郁郁。

究其原因,她劝告自己的员工不要火中取栗,她自己却冒着巨大的风险。这原本不是她的做事风格。

投机,赌博,真是很容易令人上瘾。

好在二十六两的天价也只是昙花一现。棉花收货季眼看来临,今年年景好,眼看丰收在即,价格也随之回落。

性急的棉商雇人加紧采摘加工,将今年的第一批棉花运抵花衣市场,准备再发一笔。

与此同时,《船务商业日报》——此时已改名《字林西报》——版面上一个小小角落里,登出了一则不起眼的公告。

《中国原棉渗水作假猖獗,上海总商会敦促各洋行谨慎收购,以免损失》

………………………………

这份公告措辞温和,语气中立。大概是为了避免伤害中国人民感情,只笼统地说有人在棉花包里掺水,连商号的名字都没曝光。

中国商人听闻这则消息,最多也不过叹口气,表示遗憾,然后跟自己合作的洋商保证,敝号绝对不会做那丧尽天良之事。

原本是一场小小的质量风波,可是第二天,棉商们踏上空荡荡的码头,觉出事情有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