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好, 好,那你们谁嘴皮子利落,请到办公室谈一谈。这么闹不算个事儿嘛!”

洋人老板迟迟不来救场, 肥胖买办的语气软下来, 居然用上了“请”字。

景姑看看左右姐妹, 自告奋勇跨出人群。

要谈判就要有代表,就必须适当地暴露组织。然而也不能全员暴露。

拟好的计划, 是由口齿勤快的景姑打头阵。

……

“我们吃完饭回到车间, 眼看谁都不开工,我们也奇怪。”办公室里, 景姑侃侃而谈,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知道谁提出的四个条件, 不过我们的姐妹枉死了, 我们一直很悲痛, 无心开工,大家觉得这些条件厂子应该满足。满足了, 我们就有力气开工。”

几个大腹便便的的高管互相看一眼。这刁妇!

来回来去就这么几句话, 明知她后头有人, 可就是问不出来。

几百个女工堵在门外, 也不敢对她用暴力。

这可怎么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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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南先生抽着雪茄转着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一日之间, 大丰纱厂、耶松船厂同时罢工, 两边经理同时求援。简直是撒旦亲自来找他麻烦。

他决定先去灭耶松船厂的火。女人么,闹不出大事。船厂里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万一给他砸个机器、毁个仓库,他保险都没处理赔去。

“黎富贵!”他叫来买办, “查到谁是主使了吗?”

黎富贵吊着膀子,被工人揍出的青眼圈还没下去,苦着脸说:“没有,先生……他们嘴硬得很,没说……就递来这个。”

一张纸上歪歪扭扭,中英对照,只有两点要求。

第一,立刻发放拖欠的薪水,并加利息;第二,立刻释放被关押的工人,不得追究责任。

否则无限期停工。

佛南先生气得摔了钢笔,蓝色墨水溅了黎富贵一身。

他百分之百确信,这些工人背后有高人指点。据管理人员报称,他们只是坐在地上抽烟聊天,躺在椅子上睡大觉,并没有砸机器泄愤——要是那样倒好,只要工人毁了他一个螺丝钉,他立刻能以“破坏财物”报案,把这些人全送进监狱,工钱全赖掉。

可是工人遵纪守法,就是不干活——准确地说,是以平时百分之一的速度,蜗牛一般慢吞吞地干活,一个扳手擦十遍,两层楼梯走十分钟,一张验收表更是填了擦,擦了填,写了一个钟头,全是鬼画符。

耶松船厂的合同规定了工人每日的任务,可偏偏没规定,完成这些任务的质量和时限。

所以严格来讲,工人们超级磨洋工,竟然也不违反合同。

主任监工气得用鞭子抽人。年轻的小伙子们皮糙肉厚,就当挠痒痒。受了几下,反倒缴了鞭子,把管理人员撵得远远的,占了他们的办公室,还把咖啡豆当茶泡!

佛南先生气得命令黎富贵:“给我报案!我是工部局董事,跟克劳福德督查有交情。借我一队巡捕,我不信拿这些狡猾的中国人没办法!

黎富贵领命而出。走出船厂之后,没去巡捕房,而是找了个茶馆,不知跟谁叙旧聊天,泡了两个钟头。

出来的时候,手上身上莫名其妙多了好几块纱布,走路也一瘸一拐,好像伤势骤然加重好几倍。

“佛南先生,小的该死,实在抱歉……”黎富贵肝脑涂地的趴着,抽噎着道歉,“小的出门,被不知何人套了麻袋,闷头打了一顿……等挣扎到巡捕房,他们已经下班了,不、不接待……小的明天再去!……”

黎富贵平日里一副崇洋媚外的嘴脸,把洋人老板每天捧得舒坦。佛南先生没怀疑他的话,失望之余,赶紧把他扶起来,安慰两句。

随后又头疼。纱厂和船厂都是停不得工的企业。大笔订单积压着,不按时完成可是要付违约金的!

日头西落。佛南先生仿佛看到他账户里的白花花银元,也跟着一泻千里。

“女人比男人好对付。”他攥着拳头断定,“把纱厂的经理叫来开会!我就不信那些小脚中国女人是铁板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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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下班铃声响。女工们一哄而散。鱼贯走出大丰纱厂大门。

她们三三两两返家,满脸带着不可思议的喜悦。

头一次,没有抄身婆,没有屈辱的脱衣。

既然要斗争,就要做好长期僵持的准备。林玉婵的建议早就传到每个人耳中记在每个人的心里。

开弓没有回头箭。继续罢工,直到达成目的。

谁也没注意,阴影里,悄悄窜出来几个贼眉鼠眼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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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其实那姓吴的女工枉死,我们也很遗憾,”包厢里,肥胖的买办抽着烟,眯着眼笑,“可她是广东人,那些广东婆娘兔死狐悲的闹事,你们福建妹凑什么热闹?还不是被人当刀使?平时你们不是老吵架?我记得有一次,她们笑你们赤脚,还差点打起来了吧?这次跟着她们闹,有什么好处?”

几个客家女工被“请”到大酒楼,面对从没见过的一桌子汪着油的大鱼大肉,拧着手不知所措。

“别客气,随便吃。”买办让小厮往每个人面前递筷子,“我做东。大伙做工辛苦,我也知道。你们比她们勤劳多了。其实佛南先生正在考虑给福建籍女工涨薪,每人两块——对,每人,每个月,多领两块银闪闪的洋钱!如果你们明天照常上工的话……”

客家女工警惕地互相看一眼,低声用方言说:“他在挑拨我们。”

林玉婵早就料到,资本家会分化工人内部,制造分裂,培养挖墙脚的“工贼”。在此前的团队建设里,也多次演练过对策。

大家也都喊过口号,表过决心,坚决警惕敌人的分化,坚决不拖集体后腿。

可是……说归说,真轮到自己,看着眼前这几辈子吃不上的珍馐美味,耳朵里听着“涨薪”的许诺,几个女工还是不免心动。

一个月涨两块,一年就是二十四块。三年就是……

买办想起佛南先生的指示,又看看女工们的脸色,胸有成竹地笑道:“哎呀,不要那么腼腆嘛。你们就告诉我,到底是谁教你们这些……明天照常上工,照常拿工钱,羡慕死那些广东婆娘!别客气,吃!”

一阵难堪的寂静后,终于,一个女工畏畏缩缩地说:“有人叫我们去领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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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三娘送你的衣服收到没有呀?舒服伐?”生丝库房里,常保罗眉开眼笑,介绍道,“那是她家一个香港的亲戚送来的料子,花旗国缫丝机的成品,中国没有!你不是要去美国吗?要是能带一套那种机器,我们‘孟记丝行’包准给你明年三成以上的红利……”

常保罗眼下已经是俩孩子的爹,性格愈发温糯,三句话必提老婆孩子。林玉婵估摸,这“缫丝机”的主意,多半也是孟三娘撺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