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一个钟头后, 手下战战兢兢地回报,说从天津带来的人犯伤势恶化,此时已不能行走, 只能勉强抬下船, 强行搬动恐出人命。问李大人能不能屈尊去码头一趟, 就地审讯。

李鸿章大惊:“西医的药也不管用?”

当时没命令下死手啊!

手下大约自觉有看护不周之罪,哆哆嗦嗦答:“不、不知道……想是洋人大夫不靠谱, 以后还是得找本地跌打郎中……或许他自己本身有病……”

人有旦夕祸福, 李鸿章不能跟老天作对。只好等手头事办完,吩咐备轿, 暂时离开戒备森严的行辕。

码头上, 已有人征用商业公所,搭起临时衙门, 清理百姓, 守了一队人。

苏敏官被五花大绑, 安静地窝在一个角落。他伤势未愈,脸色苍白, 像少见阳光的木叶。

两个哨官退后, 指指人犯, 低头缩胸地立在一旁, 意思是就这样了。

李鸿章本来想命人直接抽一顿,看着架势也算了。真是个绣花枕头, 这点伤都挨不过!

只能铁青着脸, 骂道:“你的同伙干的好事!”

苏敏官扬起苍白的嘴角,惬意地笑了。

“大人, 您会用电报,我们也会啊。洋人可不管你是官还是匪, 给钱就能发电报。我叫手下办了加急,多收了五块洋钱,还插队排在了您前头呢。”

“所以香港的事,确是你指使的?什么时候?和谁联络?”

苏敏官眼皮一垂,嘴角一翘,算个默认。

李鸿章心思敏捷地想,不对啊,算下来那时他正关在船舱里,航行在海上,如何跟爪牙通风报讯,指挥三合会的袭击?

其实是林玉婵在读到报纸的那一日,知道苏敏官的失踪肯定跟招商局有关,就跟义兴残余人马商议,自作主张地拍了电报,又电汇了一笔银子,请香江那头的凤嫂配合准备。

直到跟苏敏官碰上头,再一封电文拍过去,二十分钟后,红旗帮的红布铁锹就砸烂了招商香港分局的大门。

李鸿章不知其中内情,第一反应是想到,难道自己的轮船上、自己的随从里,也有无处不在的“会匪”同情者么?

五十岁的一品大员,后脖忍不住微微的一寒,想起当年被他屠戮无数的发捻匪徒,无数个枕戈待旦的日日夜夜。他想起那个已经倒戈投诚,相谈甚欢之际,却被他背刺诛杀的苏州郜永宽,还有各种形状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如今虽已非战争岁月,然而他肩上担子渐重,走得比以前更加如履薄冰。

李鸿章静心慑神,走开两步,坐在椅上,戴上花镜,翻看那残缺的密文账本。

“这是你们的党羽名单?”

“按时交费的都记在上面了。”苏敏官坦承,“只有江浙和两广。其余省份不归我管。”

李鸿章差点笑出声。还“不归我管”!

就是个按人头收保护费的恶霸,真当自己是土皇帝呢!

“贩夫走卒、船工纤夫,下层人愚鲁偏信,只是抱团而已,算不上结党结社,这些人本官不为难。”李鸿章很和蔼地说,“但这里面有公职的、有功名的,他们一心二用,一边拿着官家俸禄,一边对朝廷心存不满,这种不忠不义之人,也未必跟你们又多志同道合。你把他们指给本官,也好让我跟两宫交待一下。至于你……你回去通知香港那边的人,咱们和平相处,别再给各自找不痛快。”

他的态度很是亲善,真正屈尊纡贵,把自己代入“梁山好汉”的立场,提出一个貌似很宽厚的建议。

其中暗示很明显:你尽可把跟自己有过节的党羽供出来,好让我也领个功,咱们双赢。其余人我就不追究,免生民变。

李鸿章一生跟逆匪、跟洋人打交道,“痞子腔”炉火纯青,该撒谎撒谎,该耍赖耍赖,把自己打造成对方的“同道中人”,进而暗度陈仓,百试百灵。

苏敏官微微冷笑。

如果他是头一天认识李鸿章,也许会动心。

跟郜德文喝酒的时候,这个太平天国的遗孤曾垂泪控诉,当年李鸿章就是这么折服了她那心志不坚的父亲,让他毫无防备地踏入了李鸿章的鸿门宴。

况且,本子上的名单,是用的天地会多年流传的暗码记录,看似不知所云,但其实规律也很简单,无非隔行、跳字、置换……这些劳动人民能学会的小把戏。

李鸿章说得好听,只要少数人名充数。可一旦把“明文”和“密文”对上号,就如同送了他开锁的钥匙。剩下的一大本密码,全都迎刃而解。

苏敏官故作为难,又被李鸿章恐吓了几句,又保证会赦免他的罪过,纠结了半天,才点点头,迟疑问道:

“供出多少人,能放我走?”

“不需要很多。”李鸿章带着鼓励的微笑,“到本官满意为止。”

苏敏官挣扎着站起来。两个哨官一左一右的扶。

刹那间,李鸿章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凛冽的气场,好像一把无形的冷刀劈在他的面前。多年未曾激活的应战本能让他毛发直竖,一双花镜片后面,那个垂死之人突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敏捷,纵身扑来……

苏敏官挣开肩膀上麻绳的活结,轻轻揭掉李鸿章的顶戴,坚硬的枪筒顶上那个跟常人一样脆弱的脖子。另一只手拿过李鸿章面前的密文名册,轻轻放在灯火上。

李鸿章根本没来得及动。

更荒谬的是,那两个穿着号服的哨官,此时也狰狞毕露,一左一右,拧住了李鸿章身边的随从,把他们干脆利落地绞了脖子。

“你、你……”

临时的衙门设施简陋,没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面码头喧嚣,偶尔能听到守门的呵斥人。

“李大人见笑。”苏敏官忍着伤口撕裂的痛,快速说道,“现在,咱们来重新谈谈条件。”

李鸿章一时间头脑空白,瞪着自己那滚在地上的顶戴,双手连抖,一下子眼前发黑。

“反贼”起死回生!

“会党”果然无处不在!

他手下的人,到底还有几个可信?

其实他若有机会出门看一眼,就会发现一切如常,他的随从队伍正在外面聊天偷懒,但由于是密审重犯,没人敢随便进来。

他也不知,他派去提审苏敏官的那几个人,刚进码头就被人盯上,根本没能上船。他们被天地会的人截下,威胁了两句“人逃了,李大人定会重罚你们,多半以为是你们放的”,又一人塞了五百两钱庄庄票,当即转换阵营,对李鸿章谎称“人犯重伤走不动”,交差完事。

大清上下烂到家。这些小人物在朝廷做差只求威风挣钱,哪有什么职业道德和家国责任感可言。

眼下他们已经揣着银票,坐上了出城的马车,约莫已经逃到朱家角了。